日报标题:恨不得有本《社交准则》,按套路行事,不会犯错
一个朋友第一次去相亲。去之前紧张了好几天,一直纠结诸如「应该让女生先进门以示尊重,还是不在意先后以示平等」这种问题。这个朋友有一次在单位替女同事换饮水桶,态度上太主动了一点,女同事毫不领情:「你是觉得我不行吗?这是大男子主义。」吓得他再也不敢造次。他感觉江湖中处处是规矩,自己初出茅庐,生怕无意间触碰了别人的禁忌,遭人白眼或者被人耻笑。
我们一群朋友鼓励他:能有多可怕!去了再说。
他还是惴惴不安。最大的困难是语境不熟。他不是没有单独跟女生喝过咖啡吃过饭,但那都是已知的语境(典型如「谈方案」,这是他很擅长的)。「相亲」实在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状况。这种场合下要怎么打招呼,怎么措辞,怎么点菜,遇到冷场该如何化解,哪些问题侵犯隐私,玩笑开到什么分寸,怎样合乎礼貌,哪些心照不宣的默契,哪些心领神会的暗语……他全都不知道!
如果有一本《相亲准则》就好了。把这些条条框框都写明,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这位朋友一定会认认真真研读一遍,像个老司机一样去相亲。「怎么就没人想到写一本这样的书呢?」我的朋友不无遗憾地说,「多有市场啊!」
可是,我们问他,如果女方不看这本书呢?
那就是传说中的「俏媚眼抛给瞎子看」了。你费尽心思尽善尽美,在别人眼中根本没有差别。这还不是最糟的情况,最糟的是,人家读了另一个版本的《相亲准则》,你觉得非常得体的事,在她那里恰恰是粗俗,怎么办?
这当然是玩笑。不过现实中也有这样的情况,比如天南地北的酒桌,规矩就大不相同。你在这里懂酒,换到另一个城市说不定就是没规矩。我反正不喝酒,到哪里都是看热闹。有一回去南方某城市,当地人接风,大家一起干了一杯,我照例喝的果汁。饭后,有一个当地的朋友找机会提醒我:「李老师,您喝饮料就不用跟我们干杯了。」我问他为什么这样说。他扭扭捏捏,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问了好半天他才说:「您拿饮料跟喝酒的人干杯,没礼貌。」
其实,对于当地人来说,这样是没礼貌。但是对我,只能说我是不通世故,或者说还没有人教我这里的「礼貌」。礼貌这种东西,本来就不是天生的教条,它只有靠大家的反馈来维持。——就如这位当地朋友。有了他的提醒,下次我还用饮料干杯,那就是真的不尊重。假如更早点,当场有人指出我的不合适,那我当场就知道该怎么办。但他们既然没开口,想必也没有真的怪罪。
「谢谢,下次就知道了。」我对这位朋友说。
我猜很多人去到新的场合都会像我这样,从试探到了解,慢慢地掌握规则。这是我们用来应对情境不确定性的方式:哪怕不清楚各时各地的社交套路,我们从不担心,也不惧怕别人的反馈,是因为我们相信自己正依赖他人的反馈而维持规矩。——或者不如说,我们相信规矩就存在于他人的反馈之中。
但我那个相亲的朋友,则采取了另外一种方式。
他试图靠自己独立成长为一个「懂规矩」的人。通过穷思竭虑,看书,或是别的,尽可能让自己与人接触时,避免任何被抓到把柄的机会。问题是有时候,他也摸不清对方的「边界」在哪里,就只好对自己加倍严厉。
在一个文明或者说成熟的社会里,人们越来越倾向于采用后面这种方式了。在心理咨询中我遇到过这样的来访者。有一位举止优雅的女士,就很擅长道歉。只要比约定的时间迟到五分钟,她就低头道歉:「对不起,已经提前一个小时出门了,没想到这么堵。」我说没关系。这五分钟原本就是她付费的时间,并非我的损失(就算是我的损失,也只是等了五分钟而已)。但她还是一脸歉然,仿佛伤到了我。还有一次我有事外出,约定暂停一次会面。她忘了这次暂停,过来扑了个空。下次提起,她仍旧道歉:「对不起,我没记住。」这个「对不起」就更没有来由了,为这事白跑一趟的明明是她。
前台接待遇到这种来访者就喜欢得不得了。这些人永远不会说「你们为什么不提前发个短信提醒一下,害我白跑」这种话。但要我说,他们也有不易相处的地方。每当这位来访者小题大做地道歉,我都有点不自在。
那个歉意好像在说:「你不舒服了,真对不起。」
我觉得她很有礼貌,同时也觉得她没有真的在看我。
我心里特别想说:「没有吧,我一个人坐了五分钟而已,这段时间其实过得没有不舒服。」我很乐于展现出这个器量,但她没给我这个机会。她小心翼翼地看似呵护我的感受,生怕我受伤,就像我是多么易怒或脆弱的人一样。
我问过她:「你是怕我不舒服?」
她歉然回答:「我就是这样,马马虎虎,什么事都做不好。」
看上去是回应我的问题,实际上做了一个微妙的转换,她在为自己做辩护。我问:「你做不好事情,和我不舒服——这两件事是连在一起的?」
她点头:「做不好事情,就会让别人不舒服。」
我相信我并没有「不舒服」的表现。虽然这对她来说也没有说服力。不舒服都是藏在心里的,不会表现出来。成熟的社会人嘛。她觉得我「可能」不舒服,这就够了,不需要表现。可能不舒服,无须确认之后再来道歉。
我告诉她,在好几次她向我道歉的情况中,我真的,真的,真的没有不舒服的感觉。我问她对这个反馈有什么想法,她看起来也并不意外:
「你是心理咨询师吧,有涵养。其他人可能不是这样。」
你看,她道歉并不是因为对方不舒服,而是对方「可能」不舒服。只要自己有可能显得不妥,就要把它彻底根除。这让我想到去日本旅游的经历。我去超市购物,拿完东西结账,习惯性地排到收银台正在结账的顾客身后,服务员冲我叽里咕噜讲了一大堆,向我身后一指,我才发现结账的队伍原来排在五米开外。日本人对私人空间的重视,由此可见一斑。——但重点不在于此。重点是,在我看到他们的那一刻,那些排队的老爷爷老奶奶,正在向我鞠躬!
那意思大概是:劳您挪一下步子,真是对不住您了啊!
或者是:我们在这里排队,害得您没看到,实在添麻烦了。
在这个国家,随时都能感觉到别人的小心翼翼。人与人好像在避免任何可能的碰触,造成一种彼此泾渭分明的状态。舒服固然是舒服,偶尔也觉得有点冷清。在中国遇到这种事情,排队的人早就七嘴八舌地嚷起来了:「小伙子,你眼睛长哪儿去了!看不到这里在排队嘛!」某种意义上,这样反而让人轻松。你要是不高兴,就可以大摇大摆地瞪回去:「你们站那么远,我怎么看得见!」
这是吵闹,也是一种热闹。中国有一句话,叫「不打不相识」。意思是说,冒犯的举动,有时候反而会拉近人际关系。损友之间常常开一些不体面的玩笑,你打我一下,我踹你一脚,显出一种亲热。这个亲热的本质不只是说:你打我,我不生气。更是在说:我可能生气,但我们的关系也担当得起。
我当然不是鼓吹,一个人要想活得热热闹闹的,就要肆无忌惮地侵犯别人的边界。恰恰相反,一个人需要尊重别人的边界。而尊重边界的前提,首先是了解对方的边界在哪里。如前所述,边界不只是规章教条,而是存在于他人活生生的反馈中。如果做了什么,对方表达了不舒服,你因而收敛了手脚,这是一回事;对方根本什么都没有表达,甚至于你根本也什么都没做,你却假定对方不舒服,出于自己的想象而收敛手脚,这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前者是尊重,后者则是自说自话。在那段自说自话里,有与那个人刻意保持的距离。
在一个成熟的社会里,人们太习惯保持这种距离了。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必须处处小心,以防自己「可能」不得体。
我们小时候都有过胡闹的经历:叫某个同学的绰号,对方通常会不太开心。假如真的很不开心,大家最后也就不叫了。有时候,还会因为这种争执闹得相互怨恨。但长期来看,这种不愉快也不全是坏事。一来一回,彼此多少就有了一层接触。多年以后说起:「啊,我们当年还打过架」,或许还有会心一笑的亲密。相比于接触之初,就预设「叫别人绰号是不对的」,或者写到《小学生守则》里,大家彼此都用尊称,那就像成年人的世界,安全,然而老成无趣。
无趣的原因在于,我们根本与人不发生接触。彼此按准则行事,彬彬有礼,就像英语课本上的对话:「How are you?」「Fine, thank you. And you?」老师让一组一组的同学上台对话,重复这个套路,很标准,像流水线生产出来的一样,然而根本看不到一个人的面目。我的来访者认为,我是心理咨询师,「有涵养」,其他人可能不是这样。这说明她已经开始分辨我和别人的不同。这样她下次堵车迟到的时候,就可以问一句:「这五分钟有没有让你不舒服?」于是就可以看到不同人的样子:有人有涵养,有人没涵养,还有人非常没涵养。
但有时候,我们太害怕别人的反馈了。管你那么多呢,直接把这些都说成是我的错好了,鞠躬道歉,不就完了吗?所以我的朋友希望拿到一本《相亲准则》,按套路行事,永远不触犯别人的边界。——那是最容易隐藏自己的办法。
他会活得很辛苦,但是比辛苦更难受的是孤独。在他的想象中,边界是一套写在纸上的禁令,而与一个活生生的人没有关系。或者说,他害怕与活生生的人发生关系。他不愿意去区分:这个人喜欢这样,而那个人不喜欢那样。他帮一个同事换水而得到「大男子主义」的反馈。那个反馈也许太沉重了,以至于他并未因此看到那个同事(「是她不喜欢」),他只是更忧虑地看着自己(「是我不好」)。「我该怎么做?」他想,「怎么才能让别人再也不要说我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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