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要价，就地还钱

这几天被若干媒体上一篇标题耸人听闻的报道刷屏，什么“史上对会计师事务所最大诉讼”，“普华面临生死抉择，四大恐成三大”云云。之前在 如何看待普华永道面临史上最大审计诉讼？ 这个问题下简单答了一些。这篇文章里就这个话题来多聊几句。

先给部分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简要介绍一下这个案子：

Taylor, Bean Whitaker Mortgage Corporation （简称 TBW）是一家提供房地产抵押贷款的公司，一度是全美国排名前十的抵押贷款服务商（只算私有公司的话则是最大的一家）。从 2002 年开始到 2008 年次贷危机之后，这家公司的前总裁 Lee B. Farkas、首席财务官 Desiree Brown 等人（都已被定罪入狱），串通阿拉巴马州殖民地银行（Colonial Bank，曾经是全美前十五名的储蓄银行）的高管，先从银行获取大量贷款，之后又把 TBW 一些不值钱的垃圾贷款、以及纯粹伪造的贷款，包装成高质量的 ABS 销售或抵押给殖民地银行，从这家银行套取了超过十亿美元的资金，直接导致了金融危机爆发后殖民地银行的破产（全美国史上第六大银行破产案）。此外，TBW 通过自己的子公司 Ocala Funding 向德意志银行、法国巴黎银行等机构也销售了至少十七亿同等性质的 ABS——其中至少十五亿是一文不值的废纸，导致这些机构也损失惨重。还没完，TBW 还卖给房地美（Freddie Mac）18 亿 ABS，并且试图连同殖民地银行骗取美国联邦政府在次贷危机中提供的数亿金融机构救援计划资金（不过最后没有得手）。这个案子当时由 FBI 主导侦破，是 FBI 经手过的最大一笔金融诈骗案件。

四大之一的 DTT，在 2002 年至 2007 年之间担任 TBW 的审计师，并都出具了无保留意见的审计报告。在欺诈事件曝光、TBW 破产后，TBW 的破产受托人联邦储蓄保险公司（FDIC）、德意志银行、以及 Ocala Funding（我是没搞明白这货有什么脸列在原告席位里）共同向法院起诉，要求 DTT 赔偿破天荒的 76 亿美元（超过这次 PwC 被起诉的金额，而 76 亿实际上是 TBW 破产时的债务总额，因此这个诉求可称是狮子大开口）；房地美同样提起诉讼，要求 DTT 赔偿 16 亿。这两起诉讼目前均已达成庭外和解并撤诉。

至于这一次成为新闻主角的 PwC，则是在 02 年到 08 年连续七年担任了殖民地银行的审计师，同样也出具了无保留意见的报告。这次同样是被 TBW 的破产托管人起诉，认为其在对殖民地银行的审计中存在过失，未能发现双方的串通欺诈、以及该银行账面上十数亿本该减值或核销的贷款项目，要求 PwC 为此赔偿 55 亿美元。P 记目前则主张自己并无过错，拒绝对此做出赔偿。我想各位至此就容易理解，这个诉讼请求的靠谱程度能有多少——好歹 PwC 和 TBW 并无直接关系，其在 TBW 事件中的角色份量离着 D 记也还有一大截。因此这个案子的结局，如无意外的话也就是花几年时间讨价还价后达成一个双方能接受的和解额度。对起诉者来说，目的即是求财，能早一日拿到真金白银（无论多少）总是好的；对事务所来说，旷日持久的诉讼一方面牵扯精力、花费大量律师费，另一方面事情闹得越大、媒体曝光越多，对事务所的声誉越不利，因此即便真的毫无过错（虽然这种机率并不大），也会愿意花一些钱早日摆平这件事情。

这一类庭外和解的案子，大部分情况下并不会披露具体的和解金额，因此我们无从得知 DTT 为上面那两桩案件具体支付了多少钱。但不妨来通过其他一些方式大概揣测一下。

先看一张统计图，这是在欧洲市场上 1975 年至 2005 年的三十年间，四大欧洲所在各类被诉案子中最后给出的赔偿占诉讼标的的比例。可以看到大部分案子中，实际赔偿金都低于最初诉求的 25%。

（图表来源："Study on the Economic Impact of Auditors’ Liability Regimes"，London Economics，下同）

随后看看美国市场，我们以本世纪以来影响最大的两个案子为对照。一是本世纪初直接导致安达信解体、“五大”变“四大”的安然事件。作为直接当事人、并且在刑事案件中被裁定有罪（这也是美国历史上第一次在刑事案件中判决会计师事务所整体、而非某一个会计师个人有罪）的安达信，总共向受损的投资人赔偿了 1 亿多美元，其中安达信全球赔了 4000 万，安达信美国赔了 7250 万。而在这个事件中投资者的损失据称总计超过 400 亿，通过集体诉讼和庭外和解，以花旗银行、摩根大通、CIBC 为代表的诸多机构合计向起诉人赔付已超过 70 亿。也就是说，安达信在整个赔偿金额中只是九牛一毛。当然这个案子有特殊性，如果不是因为被判有罪、无法继续经营，安达信本来也是希望通过和解的方式来了解的，据传当时曾打算掏出破纪录的至多 7 亿 的赔偿金来脱身。但即便如此，在整个诉讼标的中所占的仍然会是很小的一部分，

第二个案子则是 08 年金融危机的直接导火索、美国历史上第一大破产案的雷曼兄弟。作为雷曼兄弟截至 2007 年度的审计师，E&Y 同样被卷入旷日持久的集体诉讼案中。直到 2015 年的时候，E&Y 与诉讼方达成和解，合计支付了约 1.1 亿美元的赔偿金（其中 9900 万付给受损的投资人，剩下的是付给司法部门的和解金）。 作为对照，JP Morgan 做为雷曼债券的主要承销商赔了 14.2 亿，其他承销商加起来还赔了 28 亿，而在雷曼破产事件中投资者的损失总额据估计会超过 2000 亿。E&Y 的这点钱仍然只是沧海一粟。

此外再举个和我国有点关系的例子，在中概股嘉汉林业的案子中，集体诉讼的原告对包括嘉汉林业、公司股东和高管、审计师等在内的全体被告，主张的赔偿总额是 66 亿美金。最后 E&Y 赔偿了 1.18 亿达成庭外和解，占初始诉求的不到 2%。

可以看到，在这类案子中，会计师通常会成为集体诉讼对象之一，但不会构成主要的赔偿者；并且最后达成庭外和解的赔偿金额也会远小于最初的诉讼标的。如同本文所用的标题，“漫天要价，就地还钱”，此类诉讼也无非是一桩生意。依据上面这些情况，我个人估计，DTT 在整个 TBW 相关诉讼中付出的和解金合计不会超过 3 亿美元（强调一下，这纯属个人不负责任的推测，没有任何可供佐证的信息来源）。至于 PwC 这次卷入的诉讼，最后也必然是通过和解来了结（这个不用怀疑，可以说是 100% 不会走到最后判决——当然，如果出现那几乎不可能的一丝概率，我倒是也不介意被打脸，会很有兴趣看一看这百年难遇的诉讼奇观），至于赔偿金，不太可能超过 1 亿，很有可能就是一两千万的小事情（甚至不排除 PWC 直接胜诉的可能）。毕竟这次告的理由实在是有点牵强过头了。

这些诉讼案件中会计师事务所赔偿资金的来源，包括两个部分：其一是每年购买的职业保险，四大每年支付的保费平均要相当于年收入的 8% 左右。但即便如此，根据怡安集团（AON）在 08 年的一份报告里的估计，四大每年用于诉讼和解的实际支出可能三倍至四倍于其所购买的职业保险保额。并且由于此类诉讼越来越频发、诉讼标的和赔偿额越来越大，保险公司在此类业务上似乎挣不到什么钱，承接这类保险的意愿也在衰减。我手上没有太新的数据，根据 London Economics 在 2005 年时的一份报告（见以下两张图），在 97 年到 02 年之间，在几个主要国家中承接此类保险的保险公司都是收支持平或略有亏损的，并且这种趋势实际上从 80 年代中后期开始就冒头了。

来源之二是事务所每年计提的风险基金。这有点类似一般企业计提的储备基金，其来源实际上还是事务所自己的利润。我不确定四大每年的计提比例是多少，国内事务所的话按财政部的要求，每年按收入的 5% 计提风险基金，且上不封顶。按这个比例计算的话，PwC 和 DTT 在 2015 年度的收入都差不多是 350 亿，将要计提 17.5 亿美元的风险基金。

一般认为，在目前的保障体系下，每家四大可以承受的单项诉讼和解金额上限大概在 20 亿到 30 亿左右，每年可承受的赔偿支出总额上限大概会在 50 亿。按 London Economics 的统计，到 2004 年的时候，在法律诉讼上的支出（包括和解、赔偿、律师费以及计提的准备金）已经占到四大年收入的 14% 左右，估计现在的情况（尤其 08 年之后）应该是有增无减。假设按 15% 计算，按照以上 PwC 和 DTT 的年收入，此类支出会达到每年 52 亿以上。换句话说，即便 PwC 真的就在 TBW 这个案子上赔足所谓天文数字的 55 亿，只要没有别的巨额案件同时发生，恐怕也不到要死要活的地步——当然后面几年的日子肯定是会很难过罢了。

此外，“羊毛出在羊身上”，无论四大支付了多少赔偿金、计提了多少风险准备，这些开支的来源还是向客户收取的服务费，这些损失最终也要以各种方式转嫁到客 户头上。以职业保险开支为例，根据 05 年时的一份调查，绝大部分事务所受访者都认同增加的保险会被设法转嫁到客户头上。

最后别忘了，还有一个地方叫美国司法部反垄断局（USDJ antitrust division）。在安达信消失后，一直有声音认为四大已经对会计师市场构成了极大的垄断，呼吁要恢复到早年“六大”的格局；在欧盟内部也对是否要强制分拆欧洲市场上的四大进行过认真的讨论。如果当真四大中的某一家撑不住要倒下，势必要引发会计师行业格局的重大动荡，政府机构有可能借机把拆分事项重新提上日程。因此不仅司法部会阻止这类事情发生，其他三大恐怕也会是第一批跳出来站台撑腰的，就像 Intel 全力支持 AMD 一样——毕竟四家分肉总比六家争食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