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赟，北京大学南亚学系
私下认识的朋友可能记得，前年我跟着《大唐玄奘》剧组去印度拍摄，经历了无比艰苦的一个月。去年上映前，我发了一条朋友圈，配图如图。我的朋友们纷纷问我，穿粉红踢的是我，还是戴耳机的是我，其实，拿锤子的那个才是我。
不扯远。今天要说的故事是真实的玄奘亲身经历里最精彩的片段之一，也是我在看到电影剧本前最期待出现的场景，遗憾的是，最终这一幕没有被呈现。
想把这个故事讲给大家听。
不过，若是加上这一段，过审的概率应该会降为零。
本文可能会造成不适，虽然我老说这句话，但这次我是认真的。
出处在这里：
於林中兩岸各有十餘船賊。鼓棹迎流一時而出。船中驚擾投河者數人。賊遂擁船向岸。 令諸人解脫衣服搜求珍寶。然彼群賊素事突伽天神。每於秋中覓一人質狀端美。殺取肉血用以祠之。以祈嘉福。見法師儀容偉麗體骨當之。相顧而喜曰。我等祭神時欲將過不能得人。今此沙門形貌淑美。殺用祠之豈非吉也。法師報。以奘穢陋之身得充祠祭。實非敢惜。但以遠來意者欲禮菩提樹像耆闍崛山。并請問經法。此心未遂。檀越殺之恐非吉也。船上諸人皆共同請。亦有願以身代。賊皆不許。於是賊帥遣人取水。於花林中除地設壇和泥塗掃。令兩人拔刀牽法師上壇欲即揮刃。法師顏無有懼。賊皆驚異。既知不免。語賊。願賜少時莫相逼惱。使我安心歡喜取滅。法師乃專心覩史多宮念慈氏菩薩。願得生彼。恭敬供養受瑜伽師地論。聽聞妙法成就通慧。還來下生教化此人。令修勝行捨諸惡業。及廣宣諸法利安一切。於是禮十方佛正念而坐。注心慈氏無復異緣。於心想中若似登蘇迷盧山。越一二三天見覩史多宮慈氏菩薩處妙寶臺天眾圍繞。此時身心歡喜。亦不知在壇不憶有賊。同伴諸人發聲號哭。須臾之間黑風四起折樹飛沙。河流涌浪船舫漂覆。賊徒大駭。問同伴曰。沙門從何處來。名字何等。報曰。從支那國來求法者此也。諸君若殺得無量罪。且觀風波之狀。天神已瞋。宜急懺悔。賊懼相率懺謝稽首歸依。時亦不覺。賊以手觸。爾乃開目謂賊曰。時至耶。賊曰。不敢害師。願受懺悔。
——《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第三》
《三藏法师传》写这事儿下了重笔墨，真想了解玄奘的西游记，这本书处处是宝藏。玄奘大师离开了阿逾陀国，坐船顺着恒河顺流东下。阿逾陀这座城市特别邪性，我在自己的电子书里写它的时候，说这是一座充满了诅咒与恩典的城市。罗摩的诞生地，却又是罗摩的灵魂被囚禁的地方；后来又因为巴布尔清真寺与罗摩庙的冲突，一直是座满是伤疤的圣地。
玄奘大师在这着了道。他坐的船被暴徒劫了，按照他一路的艰苦程度推断，拦路抢劫这种事，在法师眼里早已见怪不怪。正常的情况应该是，怎么弄也折腾不到他一个沙门身上来。奈何，这帮小贼不仅谋财，还想害命。
彼群賊素事突伽天神。每於秋中覓一人質狀端美。殺取肉血用以祠之。以祈嘉福。
读书时，看到这句话，心里直接扑通一跪。原来我费心研究的萨克蒂教派（Shaktism）早在玄奘大师的见闻中就已记载。“突伽天神”指的就是杜尔迦女神（Durga），而“杀取血肉用以祠之”就是萨克蒂信仰千百年来为人诟病的血祭传统。
我选的这张图里的杜尔迦很好看，但在民间信仰里对她和另外的一系列凶恶女神（Kali, Chamunda, etc.）的祭拜方式甚是恐怖。萨克蒂信仰最重要的原典叫《女神荣光》（Devimahatmya），这本书又被称为《杜尔迦七百颂》（Durgasaptashati）。简单说来，这部经典是三篇神话，讲述了萨克蒂女神三次降世降魔的故事。它的内涵却无比丰富，奠定了萨克蒂信仰及女神崇拜的哲学根基、神谱体系，以及基本仪轨。
（其中最常见的一则斩杀牛魔王的故事我在很久之前就写过：印度神话专题 -- 女神和牛魔王 - 知乎专栏）
血祭的传统也源自那三则故事里，简单聊两句：女神大军杀得兴起时，魔军派出了一位名为血种（Raktabija）的大将。顾名思义，血种的意思就是身上的每一滴血都是他延续生命的种子。只要他被女神的武器所伤，血流到地上，便会落地结果，生出一位新的血种。无可奈何之时，杜尔迦创出了加利，长舌头的嗜血者。加利沿着血种的伤口开始吸血，不让任何一滴落到地上，最后，活活把大魔王吸到干枯而死。
故事远比上面这段话要复杂得多，但大意如此，而其体现在杜尔迦与加利的祭祀上就是需以鲜血供奉女神。今日在信奉萨克蒂的地区，仍然能看到无比血腥的祭祀场面，只不过祭品都换成了牲畜。
（此处本应是照片，但当年围观加利祭祀的场景至今令我心悸，照片就不放了。
大家若是有机会，去印度东部和南部的萨克蒂派神庙里，可以亲证那份恐惧。）
说回到玄奘大师身上，在那个活人祭祀通行的时代，玄奘大师一定见到或者至少听闻过此事。事实上，在玄奘同时代的印度文人波纳著名的《戒日王传》里就生动形象地描述过剥皮放血烹肉的女神祭。
在那样的时刻，被一群扛着信仰大旗的歹徒捕获，九死一生。
於是賊帥遣人取水。於花林中除地設壇和泥塗掃。令兩人拔刀牽法師上壇欲即揮刃。
稍晚一些的黑暗系经文《血章》（Rudhiradhyaya）里，为人祭规定了标准流程：洗净献祭者，从颈部切断头颅，尔后以容具从祭者头部接住新鲜血液，诵经祷告完毕，再将鲜血奉给女神。
通过依照此述的方式献祭一个男人，提毗将被取悦一千年……祭祀三个男人则是十万年
这种可怕的传统延续了一千多年，欧洲人来了之后也被吓哭。根据英国人的记载，在阿拉哈巴德到瓦拉纳西之间的山林里，流窜着相当数量的暴徒。他们的大本营在恒河南岸的一座萨克蒂圣城 Vindhyachal，这些人大多数是低种姓流民，他们会尾随沿途的商贩游人，通过诱骗或者裹挟将旅人带到密林里，然后用绳索将其勒死。在勒住受害人喉头等待他们窒息的时候，这些暴徒们会一直低语加利女神的名字，直至死亡。劫掠财物后，他们会把死者献祭给女神。
后来，英国人实在忍不下去了，派着军队大规模搜捕暴徒。一时间，Vindhyachal 周边的流民被抓了大半，最后英国人绞死了超过 500 人。这段故事被写成了小说，也捧红了一位打虎英雄：William Henry Sleeman
懒得放地图了，只一点事实：英国搜捕歹徒的阿拉哈巴德至瓦拉纳西的这段路途，与玄奘当年自阿逾陀顺流而下前往那烂陀的路线，完全重合。
回头看玄奘大师的经历，是否毛骨悚然。玄奘大师最后获救于神迹，天神嗔怒，罪责歹徒。撇开传奇的色彩，玄奘如何逃过一劫的真实原因可能永远都是迷。玄奘大师自己译的经，大概是他的独白。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感谢阅读，受惊勿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