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报标题:「再不下雨,朕的江山就要保不住了啊」
最近正好读过一些这方面的资料。已有回答中,从量化历史角度分析的那篇解释力是不错的,我想更全面地补充回答下。
首先给出我的答案:是由于负面气候灾害,准确说,是由于旱灾影响。
@杨阳 引用的 Bai & Kung 在 2011 年的论文是这一话题比较经典的研究成果,如题主所总结的:负向的气候冲击,通过对游牧地区经济的影响,与游牧部落向中原王朝的劫掠之间有着很强的正相关关系。
山东大学的陈强教授则在此基础上提出了两个问题:
1. 什么样的负面气候是增加游牧民族南下的关键性因素?
2. 南下是一回事,战而胜之是另外一回事,是什么因素决定中原王朝是否因游牧政权南下而崩溃的?
一些主要的计量结果:
游牧民族进攻中原汉族的频率随着降雨稀少而上升,随着降雨充沛而下降。
任何十年里,多一年旱灾会使游牧民族在该十年中攻打中原的概率增加 26%,使更长时间里进攻中原的概率高 57.6%。
水灾使中原被进攻的概率下降:任何十年里,多一年水灾会使游牧民族在该十年中攻打中原的概率减少 36.4%,使更长时间里进攻中原的概率低 80.6%。
可以看出,旱灾对游牧民族进攻中原有重要影响:首先,中原地区面临干旱问题,忙于赈灾,抵御能力较弱(可能会有同学问,中原地区不是也受灾了,为什么游牧民族还要南下?这个一会儿回答);其次,游牧高度依赖于草场的肥美程度,旱灾会显著导致游牧民族生计窘迫,而水灾则不会。
除此之外,游牧政权与中原政权的相对年龄也是决定战争形势的关键(但这个因素不会影响到战争的频率)。
综上,作者提出:旱灾 + 游牧王朝相对中原王朝的年龄 = 决定攻打中原、夺取政权的概率
并且,这个结论通过了王朝配对、时间序列法等一系列稳健性检验。
"Climate Shocks, Dynastic Cycles and Nomadic Conquests: Evidence from Historical China," Oxford Economic Papers, 2015, 67(2), 185-204
回答到这里,初步的结论已经很明确了:旱灾是直接导致游牧民族攻打中原最关键的因素。这个答案可能很多人想得到,但很多人可能会同时联想到其他灾害,导致主要因素不明确,从而影响了进一步的研究。
那么,确定了旱灾这个罪魁祸首后,我们不妨进一步追问:为什么是旱灾?而不是其他?
1)在旱灾年份,中原王朝相对疲弱,容易攻取。粮食减产、忙于赈灾自不待言,更关键的是旱灾同时是导致农民起义的决定性因素之一。
陈强教授在今年发表了另一篇研究农民起义的文章,人口、温度、负面灾害、王朝周期(长度)对农民起义的发生均有显著正面影响,但在稳健性检验中作者发现,区分了长王朝和短王朝后,人口和温度的影响不再明显,只有严重的灾荒和王朝时长两个变量增加了农民起义的概率。其中,灾荒中,只有虫灾和旱灾(二者经常同时发生)对农民起义概率影响显著而稳健。
也就是说,旱灾同时也是导致中原王朝爆发农民起义的决定性因素,爆发旱灾,既会增加游牧民族南下的概率,也会增加南下成功的概率(如明朝后期的情形)。
"Climate Shocks, State Capacity, and Peasant Uprisings in North China during 25-1911 CE,"Economica, 2015, 82, 295-318.
2)相对于定居农耕区,游牧民族受旱灾影响的程度更为剧烈。
想到旱灾,很多人立刻联想到农田颗粒无收、农民家破人亡的惨状,但事实上,定居农耕是对负面气候抵御能力相当强的一种社会生产组织形式。上知乎的应该都听说过《枪炮、病菌与钢铁》的作者戴蒙德,这货在 1999 年提出过一个耸人听闻的观点:定居农耕是最糟糕的发明,让人类平均身高下降了将近 10 厘米。
确实,人类为定居农耕的选择付出了一定代价。然而,这样的组织进化是经过成本 - 收益权衡后的结果。根据陈志武教授的观点,人类选择定居农耕,有利于规避风险。尽管农业地区遭遇气候灾害会很惨,但是 1.非农业的游牧区遭遇灾害后的结果会更惨。2.农耕区可以发展出庞大的社会组织规模,通过更加细致的分工促成有效的风险分散机制,比如保险业的出现(在农业社会,很多东西可以理解为保险品),而且,农耕区在遭遇灾害后还可以进行有效的赈灾(比如陈强教授的研究中就提到了,中央政府的赈灾行为显著降低了农民起义的概率)。
综上,遭遇旱灾后,同样是惨,程度不一样,游牧民族南下的动力提高,机会成本降低。
3)另一个关键性的因素,王朝的年龄往往被忽略。根据陈强教授这两篇的研究成果,似乎王朝周期论是有道理的,长王朝在早期确实对农民起义与游牧民族入侵有较强的抵御能力。而且这个影响因素相当关键,直接决定了游牧民族入侵的机会成本的大小。
旱灾 + 游牧王朝相对中原王朝的年龄 = 决定攻打中原、夺取政权的概率
顺带唠叨几句题外话:
很多科班的历史学者不满经济学者搞计量研究和”经济学帝国主义“,但在社会科学里,经济学确实是搞得比较出色、解释力比较强的,作为一门社会科学,应该怀着开放的心态欢迎有解释力的新方法。你当然可以强调说“不能为了定量而定量”,但是哪个搞计量史学的学者不懂这一点呢?而且当下中文历史学界,计量方法的应用还远远没到让人担心“经济学帝国主义”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