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报标题:李安新片点映:终场无掌声的中场无战事
终场无掌声的中场无战事——纽约电影节点映感想。
李安曾在采访中提到,自己拍《绿巨人》是真的当了烈士。言下之意我想应该是他冒天下之大不韪地给超级英雄融入了一点莎士比亚式的情感,结果观众全然不买账,自己的努力算是白白牺牲了。
直到现在,《绿巨人》都成了李安鲜有的失手的代名词。每每有人问起我最喜欢的李安电影,我都会答道:都挺喜欢的。人家多半会再接一句:那《绿巨人》呢?
这是要友尽呀。
不过,今天看来,《绿巨人》可以松口气了。因为李安的新片《中场无战事》很可能会把他送到一个比烈士更加深远的位置——革命烈士。
我在距离影院还有四五百米的时候,就看到周围各个路口涌来的三五人群(华人、美国人、印度人都有),朝着同一个方向走去,甚至不少人还带着一点小跑:因为对于这样一部技术特殊的电影,早点到挑个好的座位也是很重要的!
一路进了影院,甚至检票的人都看出了我们这帮人的火急火燎,一路绿灯,连票都没查,就直接把我们招呼到了厅里。
放映厅几乎坐满了。甚至老外要更加积极些,把中间靠前的好位置全都占了,不少中国人来得晚都坐到了边上的位置。
就在这时,我听到后面的两个女生讨论一会儿怎么吃爆米花的事情。于是……我果断换了位置,坐到了中间的边上。我特地检查了下 3D 眼镜,发现有点脏,又出去换了一个。好了,现在万事俱备,只等着 4K,3D,120 帧给我带来的冲击了。
于是一开场,我就感觉到……怪怪的。
这种画面的确是前所未有的观影体验,但是怎么说呢,它太不像电影了。如果你硬要我描述一下感觉,它大概是这样的:就像你下午睡了几个小时,然后猛然间被人拉去逛商场。你突然觉得周围太过琳琅满目应接不暇,别人的动作好像非常滑溜,速度好像还比平时快了那么一丢丢,然后一个人在你面前说话,你盯着他的嘴,感觉很近很近,他嘴角的疖子好像要裂了,然后你就走神了。
尤其是使用长焦镜头拍摄的画面。景深非常地浅,一个人伸出手来,脸还是清楚的,手就已经模糊了。三个人并排坐着聊天,第一个人完美入焦,第二个人肩膀发虚,第三个人就是模糊的了。你问我这有什么问题?恰恰没有问题才是最大的问题。
我大概能理解这样的画面其实是比较真实的画面。本来物体的远近就应该通过景深的虚实反应出来。但是问题在于,人眼看到的并不是最真实的画面,而是大脑优化过的。你不可能在聊天的时候猛然注意到一个人扭个头就跑焦了。其实只要是摄像机拍摄的画面都存在这个现象,只是《中场无战事》三项技术的结合,非常极端的放大了这个现象,导致人物坐在车里时,车窗外的场景如同 90 年代的绿幕做出来的一样,仿佛非常遥远,像贴上去的一样。
你可以回忆一下冬天用手把窗户上的水气拨开的感觉。手指拨开的地方清晰无比,旁边一片朦胧,一点过渡都没有。
于是我也终于理解李安的初衷了,他就是想要最真实地展现这些场景,无论是荒诞的中场大秀,还是残酷的战场厮杀,他尽可能地把所有信息还原出来,交给观众去评判。
李安的这种思路,历史蛮悠久了。学过一点电影学的人都知道,关于电影的本质,一直有两种说法:一种认为电影是画布,呈现什么完全取决于你把什么东西画上去、选上去,至于画布以外的东西,则丝毫不重要,和故事也完全不相关。因此画布内外的世界是隔断的;一种认为电影是窗户,只是负责给观众提供一个窥视现实世界的窗口而已。被窗框和墙壁挡住的世界,和你透过窗户看到的那一块儿,都是连在一起的,因此窗户内外的世界是连续的。
你看,就是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对待电影的态度。还有一个大致的比较通俗的说法。“画布论”可以粗略地称为结构主义(特指电影中的),画面呈现的内容、背后的意义完全取决于创作者如何使用、搭配这些材料,即便是两个人搏斗的场景,选好角度,配点音乐,也完全可以捏造成两个相拥跳舞的人。
“窗户论”类似于现实主义。创作者不去横加干涉现实本身,而是相当于在现实环境中给观众开一扇窗户,你看到的是什么样,那就是什么样。你看不到的地方,放心,和你看到的是连续在一起的,不会差别太大。
结构主义的代表人物有希区柯克、黑泽明等等。对于这些人而言,一部电影在他们画完故事板、开拍之前其实就基本完成了,拍出来也会和他们预先设计的相差不大。他们甚至会改变物体的真实尺寸,以求在荧幕上更好地展现效果。哪里暴露哪些信息,哪里吓观众一下,都是精心算计好的。
现实主义的就比如贾樟柯、阿巴斯这些人了,很多人对这样的故事情有独钟,很多人完全没有兴趣,因为有的人是为了狭义地看电影,有的人则是来寻找生活。
没错,《中场无战事》就像一扇窗户。其观影效果就像把观众丢在某个真实场景,通过一块虚拟的玻璃看疯狂的众生相。但是的确太不像电影了,至少对我而言是这样。
我倾向于认为电影画面是应该被操纵的。无论是张艺谋风格化的红,还是维斯安德森化不开的黄,这些都远非现实,至少是严重扭曲后的现实。但是这些刻意的、不真实的操纵,反而时常可以勾起最真实的、最自然的内心体验。
《少年派》也是如此,我们乐于见到创作者的个人体验、内心世界,以及由他解读、阐释之后的事与物。
《中场无战事》虽然最大限度地做到了真实客观,但还是在最后二十分钟“李安”了一下。我不会剧透,但可以这么告诉你:结尾就像《喜宴》里父亲最终高举的双手,像《与魔鬼共骑》里托比马奎尔抬起又放下的枪,像《断背山》里套在一起的两件衬衫,像《少年派》里没有回头的老虎,都是非常李安化的选择。
值得一提的是,李安的儿子李淳在片中饰演主角比利林恩的战友,出镜率和存在感颇高,看来李安还是有意扶植儿子的演艺事业的。
电影的剧情其实没什么可透的。猴急的人可以去看看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的《父辈的旗帜》,剧情相似,主题雷同,不少细节都可以对应的上。不过,真看了《父辈的旗帜》,你很可能会对《中场无战事》失望的,因为前者要好很多很多。
电影结束,全场没有一个掌声。不知道李安如果坐在这里会作何感想。他想要给观众带来全新的观影体验,甚至可能给电影语言来一场革命,不过最可能的结果是,他再次成了新技术的“革命烈士”。不管怎样,至少李安没有重复自己。
在《绿巨人》的惨败之后,李安一度考虑退休,后来在父亲的鼓励下拍出了《断背山》。这次《中场无战事》即便失利,也不会对李安的事业有任何影响。新技术的产生运用总是要有一些人打头阵,李安敢第一个吃螃蟹,再做一次烈士也无妨。
稍显落寞的是,离开影院的时候,本想拍一下之前贴满影院的《中场无战事》海报,结果发现工作人员已经开始将它们一一剥下。纽约的点映就这么落寞地结束了,不知道下个月十一号公映时,会是怎样的一番评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