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们的方向和达尔文来时相反,前进号 自西向东驶过风平浪静的比格尔水道 Beagle Channel。礁石是偶尔有的,夕阳把上面拥挤的麦哲伦企鹅一同镀上了温暖的金色。
但是南纬 54°55′的位置上,温暖的傍晚只是假象,这里与福克兰群岛之间还有 400 海里的大洋,那将是一望无际的孤单和无聊,眼下除了零星的鸬鹚和信天翁就只有两三个暗色斑纹海豚飞旋着伴游,只不过几分钟它们很快跑进余晖后面的夜幕里了。

但是洋流涌动的西风带从不长久地平静,它必定会在这片大海上安排一些奇妙的戏剧:一万一千吨的前进号 闯进黑眉信天翁占据的风里,带来的扰动让海鸟暂时感到困惑。我们总有这样一种错觉:以为自己能看到的东西就是其它生物所看到的,可是信天翁能看到气压的变化,能看到洋流的走向,能看到百公里外风暴的怒气,面对这一点小小的扰动,只要绕船盘旋一两圈就能调整回一个合适的位置。
黑眉信天翁飞行的轨迹就像在滑梯上上下下,这具滑梯就是我们所在的西风。当它们远远看到遇到鱼虾的集群,就改成边低掠边踩水地靠近。猎物和海鸟的足迹引得灰鸌和企鹅也前来,紧随的喧闹似乎把就近百十公里禁不住诱惑的飞鸟都引来了,它们倾巢出动飞临这灰蓝色的牧场,噼里啪啦地掉落下来。
类似的小宴会在南大洋上相当常见,参加者的种类也随着地点时常变换,而在更南一点的地方,须鲸经常成为宴会的主宾。





本文以下是 12.30 和 1.20(两次)在新岛 New island 和西点岛 Westpoint island 的记录

长满海鸟的山崖
没有亲身靠近过悬崖上巨量鸟巢的人,是不能体会大海能养育多少生命的。
就像北极的海崖挤满了黑海鸽、海雀或者黑雁一样,福克兰的海岛也有挤满了信天翁和企鹅的山崖。跳岩企鹅在崖底登陆,抖落掉身上冰冷的海水接着就要登上山崖。构成悬崖的沉积岩显然经常坍塌,企鹅没法前赴后继打磨出平缓稳固的便道。于是企鹅们走在疏松的石头上,时不时要打几个滚下去重新爬过。人们看到它们笨拙努力的背影就要发笑,或者赞美它们,却忘记了野生动物的生活——特别是我们所看不到的那部分——永远是艰辛的,一小段登山路同它们一生中各种苦难比起来确是算不了什么。


但是鸬鹚和信天翁的巢大多是以草丛开始的。一座座Poa flabellata,(是早熟禾属,但尺寸跟我概念中的早熟禾大相径庭)的草丛活着的时候长着高出地面一米多的草叶,直到它们被海鸟踩踏窒息而死,留下一座座小腿高的褐色垫子,那是草茎和尘土的混合物。于是山坡上没有了草,却长出一窝窝的海鸟。
直到有一天,充满弹性的杯状巢被海鸟繁殖的热情和细密无尽的雨水夷为平地,海鸟的家园就会挪移到附近新的社区,久遭侵占的山坡回归草丛的荫庇。





地质变化或者水土侵蚀远不是海鸟所要考虑的要紧事,因为在每一个巢区附近都有紧紧依附于此的一些威胁分子。从北极到南极,凡有海鸟生息的地方都能见到不同种类贼鸥的身影。它们生来就是为了制造混乱,每当一个棕贼鸥的黑影飞过,地面上就会有抬起几十双警惕的眼睛来监视,慌张的父母还要紧急把幼小的企鹅遮盖住,本来就嘈杂的巢区变得更加焦躁混乱。
企鹅父母需要轮班全天候保护年龄尚小的幼雏,以应对幼雏最危险的夭折因素。但令人(企鹅)遗憾的是,突然冒出的贼鸥团伙精于配合和制造混乱,往往能够得手。


开花的草地
只是两眼盯着拥挤的海崖快步赶路的话,一定会忽略这些岛屿上五分之四种类的鸟类。我只能用一点点时间看路,更多的注意力要被草地上的活物分散,那里不仅仅有列队穿过草地的各种草雁,还有高矮起伏灌木中间反复跳出的南美鸫、科雷鹨和长尾草地鹨——它们都独有各自一种引入注目的方式。
南美鸫一步一停收集草地上的飞虫,如果你观察太久了,它还要时不时侧身注意你一下——那动作就像我们的旧大陆的乌鸫一样。在达尔文日记里出现过的科雷鹨喜欢隐没在比它要高的枯黄植被里,因为那样的颜色让它们心安。与之相反,长尾草地鹨完全不需要掩饰什么,身上亮丽鲜明的红色黑色斑块让它们无论在哪里都是被瞩目的对象,就算是眼睛朝天的人也会知道草地上“有红色的鸟”飞过去了。






夏季慷慨的阳光淹没以上所有飞鸟和鲜花的时候,假装给草地添加了温存的情感。我们能看到红头美洲鹫和条纹卡拉鹰温和干净的样子——乍一看,岛上似乎没有它们的猎物,这些猛禽似乎也就也不做血腥的工作。
但我们知道它们实际上在做什么,知道它们会整个儿地钻进羊尸里去,知道它们会叼走垂死的企鹅,知道它们真实的生活方式,知道它们和其它生物的关系。偌大一个生态学机器里,它们就是其中一种精于调控的齿轮——并不是什么稀奇事,这在哪里都是一样的。由此,我们又得到一些关于荒野的知识,大体来说确实也没有什么用,只是能确保我们不被荒野偶然露出温存的假象所欺骗罢了。


当然我们也可以随意一点,像分段一篇文章一样把岛屿分成山崖 - 草地 - 平坦潮间带三个特质明确的社区。乍一看各个片区的居民按部就班地待在自己的区域,不需要什么相互往来——但我们知道这却是违反生态学直觉的。
但是当我们看到秃鹫摇摇摆摆盘旋寻找企鹅尸体的时候、麦哲伦企鹅摇晃地深入草地中的洞穴的时候、住在林中的霸鹟趁退潮搜刮海岸线的时候,我们就会知道有众多生物像飞梭一样来来往往,把不相干的环境编织成整体。




比方说,如果因为停留得太短暂而不能见到海岸线各时段的面貌的话,那真的是很不幸。我几次分别在涨潮和退潮时登陆,岛屿就像有意夸耀自己被掩藏起来的宝藏的海盗,正好分别展现了平静的水线和下面隐藏的生物。
虽然这些宝藏的价值是不会为一般人所认可的,那多半只是弹跳挣扎的钩虾,残破的褐藻和紧缩起来的帽贝,甚至还有玻璃和塑料的碎片,但也很值得暗脸地霸鹟和淡黑抖尾地雀这些潮间带常客日复一日地巡视,只不过它们花费了很多精力用于相互驱逐打斗,看起来并不很珍惜退潮的时间。
我们看到:白色的草雁占据沙滩的浅海,船鸭占据礁石的浅海,无休止地争斗吵闹的淡黑抖尾地雀,还有在海岸花丛里注视一切的黑颏金翅雀共同组成了海岛平缓侧的自然面貌。这时候我们差点忘了岛屿另一侧是险峻的山崖,挤满了各式各样吵闹的海鸟。





聒噪拥挤长满海鸟的山崖,还有风和日丽开满鲜花的海岸,两张面目就这样挤在方圆一两公里的海岛的两端。
至于哪个是福克兰群岛破碎绵长的海岸线的真实、普遍的一面,完全取决于你留心看了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