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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的难题与人的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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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报标题:永远记得问自己一句:「你是怎么知道的?」

李松蔚,普通的心理学工作者

推理小说经常使用这样一种套路:一个乍一看无比正常的行为,后来被发现是破案的关键。因为在这个行为里,行为人使用了他在那时不应该获得的信息。最常见的例子,就是嫌疑人一脸无辜地辩解:「可是刀上没有指纹啊。」侦探很帅地一挥手:「我只是说凶器上没有指纹——你怎么知道是刀?」

这一瞬间太酷了。其实,这句话对侦探要求很高。他一方面要记住:「凶器是刀」,一方面还要记住:「其他人(除了凶手)不知道凶器是刀」。

当然,本文并不打算讨论侦探业务。能留心于此的侦探,大概在别的领域也很容易成为高手。收到一条信息,高手要看两层,一是信息的内容本身,二是信息的传播路径(或者说,这条信息被不同人接收的过程)。普通人只关注前者(作为一个结论),只有少数人注意后者(作为一组人际动作)。后者眼中的世界,就和只看到第一点的人大不相同。

话虽简单,时刻注意这一点真的很难。需要的不仅是脑力,还要克服自恋。一自恋,就会觉得「我都知道了,不就等于你也知道了吗,有什么区别?」——据说有这种想法的人,在麻将桌上都是上辈子折翼的天使。

让我们稍微再忍受一点枯燥的理论时间:

「凶器是刀」这个信息,通常都会被当做一个「客观事实」——这个说法也没错,因为它本就是客观事实。但我们通常认为,客观事实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它就在这里,不来不去,谁看都是这样。那么问题来了:如果一个人获得的信息不同,对他来说,「客观事实」还是客观事实吗?比如,这个人从来没有收到「刀」的信息,他所看到的「凶器」就应该是模糊的一团,可能是刀,可能是锤子。如果他认定凶器是「刀」,对他来说,反倒是不客观。

这说明什么呢?说明即使是客观事实,也依赖于人的主观加工。

这是我学心理咨询第一年就学过的理论,却花了好多年时间才慢慢理解。

看小说的时候,我们常常替书里的角色着急:他就是坏人啊,我靠你们怎么都看不到呢?(当然,推理小说写成这样就卖不出去了)——不是说书里的角色智商不如我们,而是因为我们掌握了比他们更全面的信息。典型的作品就是马丁大爷的《冰与火之歌》,用不同人物的主观视角切换着讲故事。在每一个人物的视角中,我们陪他一起经历一段冒险。但同时,我们又在其它章节读到了这个人现在并不知道的一些情况。这让我们有一种做「上帝」的全知感。

让我们假想一下,如果我们进入到《冰与火之歌》的世界,在书中角色面前扮一回上帝。比如,我们劝奈德不要离开临冬城:「你走了,你和国王都要完!」(现在没人在乎第一季的剧透了吧?)结果会怎么样呢,他恐怕不会感激涕零地听从你的忠告。他只会觉得你在疯言疯语,你很难有办法使对方把你的话当真。最坏的情况下,他甚至会说你在妖言惑众,要查你家的水表。

没错,你告诉他的是客观事实。

但这是他尚未认识到的事实,对他来说,就不是「事实」。

这当然不是说奈德愚昧。恰恰相反,对一个人来说,这才是最理性的态度。作为「上帝」,你知道你说的是对的,但作为一个人类,他又凭什么相信你呢?《红楼梦》一开篇,甄士隐抱着女儿玩耍,走来疯疯癫癫的一僧一道,说这女孩是「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要甄士隐「舍我罢」。这不就是从上帝视角过来的全知者吗?他们那些谶语后来是应验了。问题是,假如有一天,也有两个装神弄鬼的人对你说这些话,你会心悦诚服,立刻把孩子舍给他们吗?

不把他们揍一顿已经算客气的了。

然而,拒绝外部的「全知者」容易,拒绝自己心里的「全知者」却很困难。在我们大脑里,也住着一位全知的「上帝」,时不时地下一些判断和结论。——有时候是对的,有时候是错的。但是最麻烦的还不是它会出错,而是大多数时候人们根本没有区分的意识。对这位「全知者」的话,我们深信不疑。

比如说,一个人不敢尝试一件事,他害怕会失败。

「会失败」,这是全知者在对未来下判断。失败不是客观事实,至少现在不是。但是全知者这么一说,很多人就信。重要的不是这句话对不对,而是他这么一说之后,还没有发生的事,就和客观事实具有了同等效力。

「还没有发生的事,干嘛拿它吓唬自己?」朋友有时候会劝。

当事人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对他来说,「觉得有可能发生的事」和「已经发生的事」没有区别。他意识不到自己已经脱离了经验世界。那些退缩和恐惧并不是出于事实,只是出于自己头脑中的预测(并且未必正确)。

常用的一种辩护是:「万一呢?」

对啊,万一真的失败了呢?你凭什么说它一定不会发生?

头脑里的全知者不但可以预测未来,还会读心。客观上我们不可能知道别人的想法,但是全知者总是在向我们喋喋不休地灌输他的推测(别写了,读者根本懒得看你写的这种东西!)。要命的是,我们对此很可能照单全收。

此外,全知者还有千里眼和顺风耳,他可以确认自己并没有亲身接触的「事实」,同样让我们深信不疑。你在床上刷手机,就可以看到整个世界有多么糟糕。可能生一肚子气,别人问你怎么了,你说别提了,澳大利亚人游泳刚不过孙杨,居然污蔑他用兴奋剂!这件事,我们不知不觉把它当成「事实」了。

我有一位老师有一个很好的习惯。凡是你告诉她一件事,她都要问:

「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就是文章开头侦探问的问题。不关注信息的内容,而关注信息的传播路径。很大程度上,这个提问可以帮助我们摆脱一些头脑中的自以为是。

「到处都在说啊。」

「可你是怎么知道的?」她像偏执狂那样锲而不舍。

「我看到的。」

「从哪里看到的?」

「我从朋友圈的一篇文章里看到的。」

被这个老师虐了很多次之后,我慢慢开始改变自己的认识习惯。我会提醒自己,「澳大利亚人污蔑孙杨」,这未必是事实。事实是:「我朋友圈里的一篇文章上写着澳大利亚人污蔑孙杨」。这个习惯很有好处,因为后面这句话我怎么说都不会出错,这是我亲眼确认过的。前面这句话则是全知者的加工,它有可能被打脸。——现在新闻翻盘翻得特别快,更要时刻记住这一点。

进一步地,我还会问自己:「你如何确认这上面的东西是真的?」

我倒不是鼓吹怀疑主义,什么事都非得眼见为实。那样的话信任这个词就没有意义了。这个问题关心的是,在你决定相信什么东西的时候,你是如何做出这个决定的。我问过很多人,很多人觉得多此一问:「朋友圈里大家都在转,那么多人都看过了,怎么可能不是真的!」但是进一步地研究这个过程,他会发现:「我是看到朋友圈里十个以上的人转载这篇文章,看到它的阅读量十万加,五千人点赞……所以我决定相信它说的东西是真的」。——通过这种思考,你就可以看到自己做出全知视角的判断时,会遵循怎样一套规则。虽然,这仍然不能保证你相信的内容一定是真的,但可以帮助你增加一些自我了解。

不过,也有人不按这个套路来。

「我就是知道。」斩钉截铁地,理所应当地。

做心理咨询很怕遇到这种客户。比如有一个母亲向我寻求建议,但她先给了一个结论:「孩子最近学习压力很大」,再问「该怎么办」。这个问题没法回答。我问:「您怎么知道他压力很大的?」她瞪大了眼睛:「我就是知道!」

问得急了,她就说:「我是他亲妈!我不知道谁知道?」

我后来想,也许他们觉得,我问「你怎么知道」是怀疑他们判断有误,因此需要用「我就是知道」来维护「压力很大」的准确性。但我并不怀疑(确切地说,是并不在乎)这句话本身准确与否。我真正想知道的,是孩子对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那个「压力很大」的概念,是如何被他们接收到的?

孩子亲口对妈妈说「压力很大」,和老师向家长透露「孩子压力很大」,和孩子最近脸上起很多小包,和某门学科成绩起伏大……这些都有可能让妈妈得出「孩子压力很大」的判断,但它们是完全不同的情况。具体情况,就可以用具体的方式去处理。当然了,处理起来也会有麻烦,但是对这些具体麻烦的讨论,和对「压力很大」这一抽象概念的讨论,在难度上不可同日而语。

我把前者称为人的难题。「孩子亲口对我说他压力大,我该如何应对」,这是我们在心理咨询中常常讨论的,针对具体情境的反应困难。而「孩子压力很大,该怎么办」这种问题,我把它叫做上帝的难题。它是头脑里的全知者建构出的,是抽象层面的困扰,它与现实中,真正的人际互动并不直接相关。

我们常常会用上帝的难题为难自己。最常见的比如「妈妈和媳妇同时掉水里,先救哪一个?」这是典型的上帝视角的问题。而作为具体的人,真正为难我们的情境其实是:「媳妇问我,妈妈和她同时掉水里我先救哪一个,我怎么回应我媳妇?」——看上去只是表述的小小差异。但它从一个伦理上的两难困境,变成了我和媳妇的关系问题。前者是无解的,后者的解法可以有很多。

上帝的难题之所以更难,是因为对于这种全知视角的问题,我们往往不满足于某一个具体情境下的应对方式,转而寻求抽象意义上的,大一统的答案,足以应用于无论什么时间,什么场合,什么人物,放之四海而皆准。小概率的风险也要照顾到(「万一呢?」),以及考虑到每个人没有说出来的想法(「我就是知道他怎么想的」)……这样一来,很多问题就变得像是「如何用五个饼两条鱼喂饱五千个人」一样——作为一种思维训练或许很有意思——对于现实世界来说,无解。

有时候,我们用全知的视角提出问题,本身就是在定义问题的不可解决。在心理咨询课上我们教学生如何提问,有学生问我们:「老师,遇到那种根本不听你提问的人,你要怎么问?」这种问题常常噎得我说不出话来。

冷静下来想想,全知者已经出现了。他已经把人定义为「不听你提问的人」,而且还是「根本」,在这个定义的范畴里显然不可能存在答案。这就像「怎样让不爱吃饭的小孩爱上吃饭」,「睡不着的时候怎么才能睡着」,「如何跟不讲道理的女朋友讲道理」等问题一样,从提出的一刻起,就注定无解了。

做心理咨询,当然也不可能解决这些无解的问题。但是好的心理咨询师会用人的视角,重新看待这些问题,这样也许就把上帝的难题变成了人的难题。认知治疗的创始人贝克,就用美剧中的侦探打过比方,建议心理咨询师要像侦探那样工作。其中,最关键的那个问题或许就是:「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怎么知道对方是不听你提问的人?」

「我就是知道。」

并不是看到,也不是听到,只是在头脑中创造了这个事实。这时候,不妨像侦探那样很帅地伸出手,指向头脑中的全知者:「所以,凶手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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