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觉观察方法的演化简史
与中国绘画史不同,西方绘画史其实可以看作一部观察方法史。这是因为西方绘画重在重现自然事物,重在描摹自然形象,他们的作品和创作更加形而下,不和观众搞那些形而上的(虚头巴脑的)东西。所以,我们能直接说:西方绘画技法的更迭与演进就是人类观察方式的更迭与演进。而这种对观察方式和重现方式在技术上的更新和创造,可以追溯到古埃及时期。
零)原始人类的洞见
公元 7300 年的阿根廷手洞是我们讨论人类视觉观察史的原点。令人惊讶的是,原始人类在描绘手这个形象时居然能使用两种截然不同的方法:1)蘸满颜料按在岩壁上,留下手的正造型;2)先将手按在岩壁上,然后用把颜料染在周围,留下手的负造型。这两种不同的绘画方式,告诉我们在近 10000 年前,人类已经发现任何事物都具有轮廓和体积,并且任何事物都是在现实世界中实际存在的,而非我们想象的画面。
一)古埃及人的贡献
古埃及人在艺术创作过程中至少发现了三大重点:1)遮挡法:当我们画两个交叠在一起的东西时,靠近我们视线的东西会遮挡远离我们视线的东西;2)绘影法:描绘日头下人与物的影子,这一做法就是在描绘人与物的侧面;3)规模化生产:只要定下具体的尺寸和比例,不同的工匠都能合力创作同一件雕塑和绘画。这三大法则的发现让古埃及人的艺术超越了原始人类的艺术,出现了人物侧影、远近效果和大量的巨型雕塑。
使用规模化生产的一大例证,就是古埃及巨型石雕。我们能在上图发现,这些石雕是用几块石料拼接在一起的。如果我们测量这些石料的具体比例和造型,就能发现这些石料是按照既定规制创作的。同样的例证可以在秦始皇兵马俑中找到。艺术的规模化生产这一现象意味着,人类发现世间一切事物都可量化,都可翻译成数学语言。对这一问题的具体解答可以看潘诺夫斯基的图像学讲稿。
古罗马雄辩家昆体良曾说:人在地上描绘太阳投下的影子时,绘画就此诞生。但这说的是古埃及人还是古希腊人我们不得而知。不过,比较古希腊和古埃及绘画,可能古埃及人更适合这种解释,因为古希腊绘画在形制上更为奔放自由,更表现出艺术家的主观语言。但不管怎样,我们可以得知,在古罗马之前,西方人就已使用绘影法进行绘画创作。
影子与事物的关系是可以通过数学演算推导。同时影子也能被人类制造出来。在黑暗的房间里,如果我们安排一盏烛灯,影子就能自然且平直地投射在墙壁上。而这个影子就是自然事物在二维平面上的投影。如果古希腊人不相信这点,那柏拉图的洞穴寓言是写不成的。
二)古希腊和古罗马的创举
古希腊人和古罗马人的伟大创举是在绘画中使用近大远小法则。不要小看这一创举,因为这是透视法的真正开端。这一观念的出现必须基于将绘画视作自然事物的二维投影的前提上。而这个前提在后来的历史中屡遭责难。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在中世纪时期,人们完全抛弃了近大远小法则,他们像古埃及人一样,把地位高的人或神画得更大,而把地位低的人画的很小。在中国绘画中也能见到类似的做法。
另一个创举是将万事万物,将美概括成比例和美的观念。“美在比例”的观点就是毕达哥拉斯学派提出的。同时,我们在古希腊雕塑中还能发现,艺术家试图将雕塑手法凝固为一套可供模式化生产的比例系统。其中最为突出的例证是彼利克列特的《法典》。没错,这尊裸体雕塑就是一部雕塑法典,也是后世艺术家学习人体比例的重要素材。
古希腊人和古罗马人的最后一个创举是他们构想出的神话生物:奇美拉。奇美拉也叫做嵌合体,是将各类猛兽合为一体的怪兽。虽然其他民族的神话故事里也有类似奇美拉的怪兽形象,但古希腊人第一次“证明”了这种怪兽存在于世间的可能性。在亚里士多德的《动物学》中,就已阐明人、禽、兽、鱼都有脊椎和相近的器官。基于这种认识,我们可以相信古希腊、古罗马艺术家已经明晰世间万物的造型具有一套更深层次的法则,即基于骨骼、肌肉的造型法则。至此,人类开始摆脱依靠抚摸绘画对象或仅凭肉眼观察而进行绘画创作的婴儿时期。
三)中世纪的遗珍
上面这幅画是中世纪末期的作品,但我们能发现画家具有很强的写实能力,不过这幅画更像是剪纸拼贴,而非三维空间的二位重现。这些精细的人物描摹很有可能是借助古希腊时期发现的小孔成像原理制作的光学仪器绘制出来的。中时期末期欧洲北方艺术家对人物细节的描摹让人难以想象他们是如何掌握这门手艺的。不过,除了精细的人物细节外,我们也找不到任何合理的建筑空间和透视画法的痕迹。
但我们不能说中世纪没有透视法。我们应该说在中世纪的透视法要么是臆测的,要么是一种称为“反向透视”的透视法。这种透视法的特点是近小远大,如下图。
我们认为这种透视法是服务于动态视觉的,也就是说当我们行经这幅画时,我们能看见连续的,相对合理的幻觉空间。同样,我们能在中世纪的巨型壁画中发现,建筑物的造型往往使用“成角透视”,也就是同时表现出建筑物的两个侧面。使用成角透视的目的其实和反向透视一样,都是为了照顾动态视觉。
虽然中世纪使用的成角透视法并不符合数学规律,但仍能表现出一定的幻觉效果。文艺复兴僧侣画家安杰利柯发展了这种透视法,在他的作品中,连续布置的成角透视将不同时间发生的故事结合在同一个动态空间中,当观众走过画面,故事发生的场景便依次打开。这种做法与中国卷轴画使用的所谓的散点透视异曲同工。
而反向透视在后来几百年中少有人提及。但这不失为一种先进的幻觉表现法。当代艺术家 Patrick Hughes 就改造了反向透视法,并创造出十分逼真的动态幻觉。知乎不能放 gif 图,所以大家看这个视频。
A Patrick Hughes Reverspective Painting http://www.tudou.com/programs/view/KiZLe1pvYcM
四)文艺复兴的辉煌
文艺复兴对人类观察方式的贡献有很多,总结来讲就是:1)透视法的重新发现和应用;2)绘画观察技术的快速更迭;3)印刷术和版画技术的大量使用。
现代意义上的透视法的总结者是建筑家布鲁内莱斯基和画家皮埃罗·德·弗朗切斯卡两人。透视法的应用让建筑空间的描摹变得十分精确。而这种精确也导致观众必须在固定视点才能看见最完美的幻觉空间。将透视法应用在绘画中的第一人是马萨乔。在他的作品《三位一体》中,我们可以发现用中央点透视构图绘制的祭坛图景。这在之前是不存在的。
使用透视法创作的作品与之前的反向透视不同,画面像是深入墙壁的一个新空间,而不是凸出墙壁的现实事物。但不管怎样,西方艺术家最后接受了这种新式的绘画方法。这也使得我们的视觉观察方式越来越趋近于相机的单眼视觉。
推广透视法的先驱是艺术理论家、建筑家阿尔伯蒂。他除了在著作《论绘画》中阐明透视法是杰出艺术家必须学习的外,他还推广各类绘画辅助工具。而这些绘画辅助工具,一下子提高了艺术家描摹自然的能力,让我们得以看见古典绘画如此精湛的技艺。那么有哪些绘画辅助工具呢?
最简单的工具是九宫格。也就是制作一个带网格的透明画框,放在景物与画家之间,然后在纸张上按比例画出九宫格的辅助线,还可以添加一把尺子来准确定位。
高级一点的方法是利用小孔成像的原理,或者说光的直线传播原理制作的工具。这里的被画物可以是静物、人物或者风景。
这种利用小孔成像原理制作的工具有一个高级版,叫做暗箱或者暗室。利用一块 45 度角的反射镜,把小孔成像获得的图像投影在水平纸面上。随身携带的版本也有。
这种机器的创作与西方人对眼球的结构研究有关。在达芬奇的笔记里我们就能看见相关的研究稿件。那时他说自己制作出了一台便携式的暗室。我们可以相信达芬奇确实制作出了那台暗室,这是因为达芬奇曾为美第奇家族制作过足以烧开染料锅炉的死光反射镜。而他在老师韦罗奇奥工作室的一项重要工作也是打造可以焊接巨型铜球的太阳能焊接镜。
不过文艺复兴时期的暗室都比较小,不能创作大幅作品。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艺术家们还发明了复写器和放大器。甚至将复写器和玻璃版安装在一起,形成可以直接描摹并放大图像的绘画工具。
除此之外,那时还有一种更小巧的绘画工具叫做明室。这是由一组半透镜和反光镜组合而成的工具,画家可以同时看见白纸和所要描摹的事物。
绘画辅助工具的快速发展让艺术家可以准确的描摹自然,但他有一个显著问题,即画面中的自然形象是单眼透视的效果,也是静止于一个固定点的视觉效果。不论艺术家再怎么努力,我们无法使用这些工具创作动态视觉的幻象场景。
这些绘画辅助工具的出现预示着摄影机的最终发明。因为这时我们已经把小孔成像的结果,把单眼透视看成正常的视觉模式了。摄影术的出现只是把暗室中的纸替换成感光板而已。但是,至此我们离摄影术的发明条件,还差一个重要观念,那就是图像的观念。
印刷术和版画插图在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普及,让人们出现了图像意识。也就是说,画面不再是必须通过塑造,通过堆叠颜料才能创造的,而是可以通过复制技术得出的。图像意识的重要意义在于,欧洲人再一次地确定画面只是现实事物在二维平面上的投影,且画面可以呈现在任何媒介上,同时图像与实物是不同的实体。总而言之,古埃及的规模化生产,古希腊的投影理论和文艺复兴的版画技术合为一体时,我们对视觉的认识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飞跃。这也是中国人为什么发明不了摄影术的一大原因,在 100 多年前,我们第一次了解摄影时,我们还认为这是摄魂的机器。这里的问题就在于我们中国人无法区分图像和事物之间的区别。
五)后来的发展
且说西方人发展到文艺复兴后,基本建立了现代意义上的视觉观察系统。但在机器装备上,后世提高了不少。首先是对绘影法的发展。我们发现 18-19 世纪曾出现大量侧影肖像作品,甚至中产阶级都能买得起美丽的画像。这是因为绘影法遇到了新式机器,虽然这台绘影机的原理及其简单,却能显著提高画师的水平,让绘画市场得以繁荣。
另一项发明是巨型暗室,这些暗室可以容纳十几人观看,中央放置大型圆桌,能让画家十分简单地就勾勒出风景画面。
接着,在 19 世纪中叶,我们便迎来了摄影术的发明。它的原理就是在暗室基础上,将白纸换成感光板。
后来的故事大家都应该了解了。随着红外线技术、雷达技术的发明,我们能看见更多肉眼无法侦测到的图像。事实上,机器是人类器官的外延,我们在使用机器时,我们对世界的看法也会得到改变。今天人之所以能区分图像与实物的区别,这必须得益于机器的普及。通过近万年的发展,通过机器的协助,今天的我们在对待图像时,才能祛魅地观察。
最后我想用视觉大师埃舍尔的一幅画结尾,今天我们熟知的视觉模式与柏拉图在 2000 多年前提出的一模一样,视觉只是万物在我们脑海中的投影,是不真实的。不仅能用单眼透视的系统在二位平面上重现立体的视觉,中世纪的反向透视其实也有自己的道理。人类视觉史还没有结束,我们仍在不停求索,希望发现更多有趣且实用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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