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没有发现,在许多中世纪的宗教绘画中,蓝色,都是一种少见的颜色。大约只有圣人,最好是圣母玛利亚本人的衣服上能够出现大片的蓝色。那种蓝色的绸缎,在褶皱处理时更能显示出水波纹似的反光,映衬了着衣者的高贵和不凡,因此,这种蓝色在绘画中成为了一种身份的符号。
Rogier van der Weyden, Visitation, around 1445, Leipzig, Museum der bildenden Künste
在文艺复兴以前的西方艺术史里,几乎很少有关这种蓝色的展现。在古希腊语中,甚至都没有“蓝”色这个词语,可以说这种颜色本身就是一个稀罕物。自原始壁画开始,大量的红色、黄色、大地色的颜料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它们来自树木的果实、动物的血液、矿石的粉末。人类早期的艺术家或许梦想过得到一些如天空、如大海一样纯粹的蓝色,但它们都太过稀少。
直到后来的 13 世纪,阿拉伯的水手们从原来的阿富汗地区给欧洲的人们带来了一种珍宝。第一次,在当时的贸易中心,威尼斯,欧洲人从一种远渡重洋的“天青石”(Lapis Lazuli)中精心提炼出一种耀眼而深沉的蓝色,一种具有革命性意义的蓝色。
相比于中世纪纸绘作品中出现的那些苍白无力的蓝色而言,这种由天青石制成的蓝色是浓烈而有力的,它像是一种意识,一种权利,一种永恒。面对它,就像是孩童第一次看见漫无边际的大海,或是暮年的老人在深蓝的天空下叹息头顶的繁星点点。
于是,很快,这种纯粹而耀眼的海蓝色“Ultramarine”得到了艺术家的狂热支持,但由于制作的成本太高,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用得起这种名贵的颜色。
著名的 Yves Klein 的国际克莱因蓝,如今都走进了时尚秀场
现在人们可能对这种蓝色感到默然,我们的生活中充满了蓝色,各种各样的蓝色,宝石蓝,孔雀蓝,天空蓝,湖蓝,藏蓝,因有尽有。但那时的欧洲人,可能一辈子见过的蓝色都来自于大自然,对他们来说,有一种颜料比他们见过的任何一种蓝色都要强烈,都要纯净,那是一种不可低估的能量。
稀少而昂贵的颜料自然要用到最尊贵的人物身上,于是出现了一幅幅身着蓝色长袍的圣母玛利亚。这种蓝色让她显得既美丽又不轻佻,皮肤雪白又颇为智慧。
“蓝色,是一种神圣的颜色,隐藏着一种神秘的力量,天空背后,星星背后,有着更为深层的含义。这种蓝色,是上帝向人们发出的启示。”教会作为当时的权力机构,马上发现了这种颜色背后的革命意义,于是做出反应。
不久之后,这种市面上本来就稀少的颜色变得更加紧缺,教会一方面大量收购和控制这种富有深意的蓝色颜料,一方面在市场上提高物价,让一般人根本没办法得到这种神圣的色彩。很快,在威尼斯的是市场上,“海蓝色”的颜料价格就已经超过了黄金。
几百年后,海蓝色再也不是教会的专属权力,提香把一件华丽的蓝色袍子穿在了一位不知名的小仙女身上,见《酒神与阿里阿德尼》(Bacchus and Ariadne),一反宗教权力对于视觉艺术的控制。这种小小的技术所带来的是一种权力和意识的争夺,从一块块天青石开始,一种珍贵的颜料漂洋过海,经过工匠的双手,艺术家的眼睛,权力机构的组织,最后到达观众那里,就不只是一种颜色那么简单的事情了。
即使是画面上,一个小小的蓝色色块,后面都有着它的故事和变革。
Titian (Tiziano Vecellio), c.1485/90?–1576, Italian, Bacchus and Ariadne, 1520-3. Oil on canvas, 176.5 x 191 cm. National Gallery, London.
当蓝色在文艺复兴之后,真正地从传统的宗教束缚中走出来后,在蓝色不再是被用作为公认的权力和智慧的符号之后,在蓝色从使用权的等级观念中被解放出来以后,蓝色才变得真的“纯粹”了。
二
科学技术的推进对于艺术的影响不仅表现在技术层面,更在于思想内容上。
我们从艺术家的眼里看到了一些敏锐的不安,这是艺术反映生活的一个重要标志。
Whaam! 1963 by Roy Lichtenstein
上世纪 5、60 年代,纽约的波普艺术家不仅在用丝网印刷表现工业化大生产下的商品经济,也在用画笔大量改变他们生活型态和生存意识的科技革命。
利希滕斯坦(Roy Lichtenstein)用加粗的边框和红色的波点描述爆破,一架战斗机呼啸而过,那些速度和能量是这种漫画式的绘画语言不能遮蔽的。但他又是冷漠的。面对这样的技术大变革,由军事机械化之后产生的战争、死亡、爆炸,莫非都是如同漫画小说中的那样黑白分明,热血沸腾?毕竟,真实的世界里没有超级英雄来拯救人类。
利希滕斯坦似乎在故意保留一种距离,把一个自己作为创作者的角色置在一个旁观者的地方。他站在一个不近不远的位置,把这些冷酷呈现出来,用一种依然“非人类的”,工业化的,机械化的风格告诉人们一些本不该被浪漫化的东西。他的画妙就妙在这种工业化的痕迹,不留下任何手绘的迹象,每个波点大小都一样,每条黑线都一样粗细,不偏不倚,也不带有艺术家的任何情感。
James Rosenquist,F-111 (1964-65) at MoMA. Oil on canvas with aluminum, 23 sections. 10 x 86’ (304.8 x 2621.3 cm).
同样是干过广告画工作的罗森奎斯特(James Rosenquist)也把飞机大炮这些新科技带来的东西画进了画里。
他的画面里有总统里根的选举笑容,有福特汽车广告里旋转的轮胎,有微波三分钟就能吃的意大利面,一个个都是美国式生活的最常态。当然,战后的他也投入到反思的热潮中去,1965 年,罗森奎斯特创作了 30 多米长,26 米宽,连接起来整整铺满了 MoMA(纽约现代美术馆)一整个小展厅房间的巨画。这组作品用各种吸引人的色彩和图像将观众紧紧包围,“US AIR FORCE”(美国空军)几个大字,在孩子的笑脸和原子弹蘑菇云中间显得格外明显,这组作品叫做《F-111》,因一架参战过的美国战斗轰炸机而得名,人们站在这屋子里,看着满眼的巨幅招牌,也是一种视觉轰炸。
五十年后,一个中国的青年艺术家,1980 年出生在上海的杨泳梁,他在美国向西方人展现了一幅“来自新大陆”的动画:在类似于重庆这样的山城中,大街小巷密密麻麻,人头攒动。
曾今的古典人文画的风格和气质还在,只是那山头的凉亭已变成拆迁的大吊车和架起来的电网铁塔,还有那环绕群山的云雾缭绕早已是人心惶惶的 PM2.5。好在这种科技的变化和新材料的使用并没有改变中国艺术应有的气质,内敛而不张扬,一眼看不完,需要耐心和时间。人们长久地坐在银幕跟前,一边感叹中国的拥挤和改变,一边赞赏作品中多如牛毛的细节,哦,看,那天边居然还飞来了一个 UFO!
三
在那个新媒体艺术发展的早期,就有一个英国艺术家非常重要,Jeffrey Shaw,他现在在香港城市大学做新媒体艺术的项目负责人,他还有一个中文名“邵志飞”。从早开始,邵教授就开始研发艺术表达中的新技术,做了一系列的作品去试探艺术活动和社会生活的边界,并发起了一场“扩展的影院”(expanded cinema)的艺术运动。
在上世纪 70 年代,邵教授就不是很热衷于对绘画和雕塑进行创新,而是想对电影院进行改革。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他每天都在思索如何去解放电影。因为电影院是一个让很多艺术家都十分着迷的空间和关系,人们去看电影是一个非常有仪式感的活动和体验:在一片黑暗当中,完全忘记外面发生的事情,而是把自己的喜怒哀乐都交给一个黑暗中的移动影像。同时,他又认为,一片黑暗中的观众和荧幕中上演的惊心动魄之间似乎总是隔着一条鸿沟,邵教授表示很失望。
于是,他就发起了“扩展影院”的运动,希望在电影表达的空间里建造一个直接与观众进行实际交流的桥梁。他做了很多实验,试图让电影屏幕变得更加开阔,把观众代入到一个物理的、实体的影院空间里,让观众体验一个打开的立体的屏幕,观众可以真的走入到屏幕里,比如 1967 年的作品《电影电影》(movie-movie)和《物体影院》(Corpo-cinema)。
在 1993 年完成的大型作品,“EVE”中,大家可以看到这是一个早期的虚拟现实和全景影院的概念:人们进去到他制作的这个充气的圆球状的影院里,然后带上一个特制的头盔,就可以随便走动随时观看。在影院的中央,有一个像机械手臂一样的投影仪,它上面除了放映的功能之外还有一个感应器,可以随着跟踪观众的头盔位置来调整自己的放映的图像内容,于是就让观众看到的画面图像一直都是与自己的真实移动相对应的视角。就是一个比较早期的虚拟现实的感觉。
Jeffrey Shaw,the Legible city,1989,installation view
另一个很有意思的作品叫做“清晰的城市”(the Legible city),创作的时间还早一点,是 1989 年。观众进入到这个作品里,就是一个人在一块巨大的屏幕面前骑一个固定住的自行车,然后眼前的超大屏幕会给你相应的视觉信息。这个造型跟这几年大热的英剧《黑镜》中的第一季第二集里主题设置十分相似。
一个人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踩着一辆永远不会前进的自行车,但它的设计要比杜尚的车轱辘要更有花样一些:如同现代人早已熟悉的健身房动感单车一样,人们可以自己选择在前面的操控板上制定一整个骑车的路线;在这个“清晰的城市”中就是选择一个城市地点,有曼哈顿、阿姆斯特丹和德国的一个城市可以选择地图,然后你就踩上自行车,它会根据你的脚踏板和龙头去改变速度和方向,在屏幕上对应的就会呈现一个你在这个城市里骑车的感觉。
有意思的是这些城市的街道和建筑是抽象的,它们的外观被不同颜色的文字所取代,而且这些文字都是有内容的句子,就好像给人提供了一个一边骑车一边读书的软件。
例如,在曼哈顿的地图设计里,人们可以根据自己喜欢的阅读内容来选择你的骑车路线,每一个不同的城市建筑的颜色都代表了一个不同的文字来源:例如绿色的文字内容来自一个当地导游,黄色颜色的文字出自纽约前市长的文章,白色文字展示了美国建筑大师弗兰克莱特的写作,甚至,还有一个红色的路线就是阅读新一任美国总统特朗普的文字。
这个作品怎么看都是一个太过于超前的艺术杰作,无论是对于虚拟现实的超前理解,还是预示艺术走向交互性的历史趋势,或者说是对于特朗普的蜜汁预测。
总之,邵教授早在 1989 年就让观众体验了一回这种科技改变艺术概念,让人们参与到技术改变观看方式的过程中。在那时,这种早期的虚拟现实的电子游戏艺术的感觉的确是叫人愿意排队过把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