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报标题:分手之后,他做了一个爱人的人偶
柯克西卡故事的前一篇前看:柯克西卡的歧恋 1: 人不是静物,风中的新娘
哀伤的游侠
一只凶猛的狸猫被身后静卧的雄兔吸引,它注视着,微抬后肢,准备一跃而起扑向兔子。狸猫身旁的朽木下倚着一位嗷嗷待哺的婴孩。一旦狸猫猛蹬树干便会将婴儿砸死。平静的夜空下,一个生命就将毫无声息的消逝,没有人会为其负责,孤独地进入永眠。
- 有兔子和事故的静物画,1914
柯克西卡在完成《风中的新娘》后,画了这幅《有兔子和事故的静物画》,描述了阿尔马堕胎的来龙去脉。自 1912 年阿尔马堕胎后到 1913 年底,柯克西卡都以为那次流产是死神的旨意。在 1913 年初的素描中,阿尔马像是纯洁的玛利亚,在一座教堂前害羞地接受死神的安排,从长长的罩裙下拿走自己的孩子。在他得知真相后,阿尔马就成为了画中的狸猫,而柯克西卡的孩子只是她追求格罗佩斯的牺牲品。在另外一幅素描中,柯克西卡将自己比做圣伊拉斯谟,忍受着阿尔马将其肠子从肚皮里用绞轮拉出来的刑罚。
- 死神带走阿尔马的孩子,1913 年
- 阿尔马绞出柯克西卡的肠子,1913 年
如果我们在《风中的新娘》中已经嗅到了恋情的终结,那么这幅画是爱情的真正坟墓。此后柯克西卡笔下的阿尔马不在以人的形态出现。另外,这幅作品的题名中使用了术语 Bodegón,指一种以厨房用具、水果和储藏间中的工具为对象创作的西班牙静物画。这与柯克西卡早年提出的“人不是静物”的观点格格不入,也暗示着未来作品的风格转向。
- 游侠,1915 年
在 1915 年正式加入第十五游骑兵团前夕,柯克西卡完成了“此生”最后一件作品《游侠》。画面中身披中世纪铠甲的柯克西卡遍体鳞伤,躺在一块红色巨石上,身姿好像被圣母托起的。狂风激起千层浪,松树吱吱作响,死神正将身后的大树压断,前来宣告他的死亡。阿尔马则是画面右侧的斯芬克斯,趴在树丛里用左爪支着头,无聊地伸出右爪。天空中一道雷鸣,辟出形如字母“ES”的闪电来,这是柯克西卡临死前的呐喊:“主啊,主啊,你为什么就这样舍弃我?”(Eloi, Eloi, lama sabachthani)。这也是耶稣在十字架上呼出的最后第三句话,而后天地为之含悲,风云为之变色。
阿尔马的这个形象十分耐人寻味。在希腊神话中,斯芬克斯象征着神的惩罚,她受赫拉之命封锁底比斯城。她抓住每个路人并问他们一个谜语:“什么动物早晨用四条腿走路,中午用两条腿走路,晚上用三条腿走路?”,这个谜语是缪斯教给她的。对于柯克西卡,阿尔马起初正是他艺术上的缪斯,是灵感的源泉。但后来他意识到阿尔马其实是缠人的斯芬克斯。当她不再欣赏柯克西卡后,无聊地将其扼死,又继续寻找自己的俄狄浦斯。
后来,就像你们都知道的那样,柯克西卡卖了爱情结晶《风中的新娘》,前往东线的俄罗斯战场,真当了一位游侠。他或许期待着死亡,但他没有,地狱之旅才刚开始。
披毛的维纳斯
1917 年底,在前线负伤的柯克西卡终于痊愈,回到维也纳寻找阿尔马的时候,却发现早已为他人妇,而那人就是烧了画扇的格罗佩斯。阿尔马的背叛如命运般必然地成真了,柯克西卡的地狱则拉开了帷幕。
那时的柯克西卡开始了《俄耳浦斯和欧律狄刻》的歌剧剧本写作。而俄耳浦斯的故事则是柯克西卡对自我经历的一种隐喻,他就是俄耳浦斯。如果没有听过这个故事,我们简单地回顾一下:
爱好才子的欧律狄刻(阿尔马)爱上了善于弄琴的色雷斯国王俄耳浦斯(柯克西卡)。他们坠入爱河,至诚至深。一次,欧律狄刻和姐妹们在草原上散步时,被毒蛇咬住,慢慢地死去了。听闻此事的俄耳浦斯悲痛欲绝。因此做了个大胆的决定,只身前往地府。他用琴声感动了冥河的渡船人、看守地狱的三头犬、诸位复仇女神,最后就连冥王哈迪斯(古斯塔夫•馬勒)也默许了俄耳浦斯的愿望,让他带领妻子走出地狱。
条件只有一个:在两人都跨出地狱前,不许回头!
地府通向人间的道路黑暗又漫长,俄耳浦斯牵着欧律狄刻的鬼影不断前进。但那时的欧律狄刻无法和他交流,他必须忍受死一般的寂静。突然,一束光打开了视线,俄耳浦斯跨出了地府,欧律狄刻也跨出了第一步。欧律狄刻此时喊出丈夫的名字,激动万分的俄耳浦斯急忙转身想要拥抱妻子,但死亡的长臂倏地抓住欧律狄刻,又一次将她拥入死国,撒给他的只有两行泪珠。
俄耳浦斯再一次前往地府,但遭到了渡船人卡隆的拒绝。尽管他求了七天七夜,地狱的诸神再也不会给他机会。伤心的俄耳浦斯后来隐居在山林里,一待就是三年。后来他因为诋毁灵感之神狄俄尼索斯而遭到追随者的攻击,将他的尸体撕裂,丢弃在人间。
柯克西卡也做了个大胆的决定,试图再造他的缪斯——阿尔马。对于现代派艺术家而言,缪斯不仅是作品中的模特,还是不可或缺的精神支柱。与马奈和罗特列克笔下的妓女不一样,阿尔马是出生高贵之人,是艺术界人人都想拥有的女神。那么需要完成这件人造缪斯就需要超凡的艺术能力,对女性有绝对的了解。男性绝不可能胜任这项工作,所以柯克西卡找到了当时著名的工艺美术家汉弥尔•慕斯。
- 梦中人,1928,摄影师:Umbo
- 休息,1929,画家:阿兰•比登
当时的人偶制作工艺十分发达,很多艺术家都会购买具有精致五官的人偶作为绘画训练和构图安排的模特。柯克西卡想通过慕斯之手得到是一尊肖似真人的,柔软的甚至具有体温的阿尔马皮偶。于是他借自己在工艺美术界的地位,买通维也纳当地的裁缝拿到了阿尔马最详细的身体尺寸。他把这些资料整理以来,配上草图寄给慕斯。
- 柯克西卡寄给慕斯的手稿
合作伊始,慕斯十分同情柯克西卡,认为这是他在经历了俄耳浦斯式悲剧后的自我疗伤。她依照阿尔马的身材结构,根据解剖学原理首先搭建骨架,再试图通过对填充技术的改进慢慢地塑造阿尔马的肌肉结构。慕斯不愿做一尊木头结构的人偶,因为这一点都不柔软。并且对于很多细节问题也常与柯克西卡沟通,等待柯克西卡画出更具体的结构图。
- 汉弥尔•慕斯与最初的阿尔马骨架
柯克西卡像等在地狱入口的俄耳浦斯,他再也受不了寂寞了。因为当时的批评家已经发现柯克西卡作品中丰富的象征语言突然减弱,表现主义的绘画语言也显得刻板僵硬。他无处宣泄自己的情感,便将气撒在慕斯身上。他指责慕斯对解剖学没有很好的把握,同时贬低了慕斯的艺术能力。于是在 1918 年,他画了张夸张且详尽的裸体阿尔马像寄给慕斯参考,并附信道:
我的素描不尽完整,解剖图册上的知识也是寥寥,不过我们换个角度,把目光放在你自己身上。你的身体和头脑是如何指挥你的手上下游移,直到你感觉温暖又惬意。通常指尖的触感要比眼睛看到的更真实。
慕斯并不是一届白丁,她意识到柯克西卡与自己的合作,是将控制欲转移到自己身上的暴行,是要她出卖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总而言之,柯克西卡希望得到的是有慕斯灵魂的阿尔马皮偶。因此,尽管慕斯努力的工作,最终也只能得到柯克西卡的批评,甚至疯狂地说道:“你的作品没有温度,没有生命该有的东西。”
阿尔马的背叛将柯克西卡观念中的艺术家-模特、男性-女性、丈夫-妻子,这种控制者-被控制者的刻板结构彻底击溃了。他试图通过慕斯重寻这种快感。于是柯克西卡一再写信催促并“指导”慕斯的工作。被柯克西卡性骚扰的慕斯决定和他开一个玩笑:她给阿尔马人偶缝上羊羔毛皮这种难以塑形和化妆的材料。并写信称这一次柯克西卡将会如愿以偿,获得具有体温的阿尔马。
- 慕斯和最终呈交给柯克西卡的阿尔马人偶
这回柯克西卡更生气了,他斥责到:“我正在和一个北极熊跳舞!”不过慕斯早已放弃与柯克西卡的合作,她告诉柯克西卡剩下的工作就要你自行照顾了。事已至此,柯克西卡虽然并不满意,但还对这尊人偶呵护有加。他甚至雇用了一名全职女仆,并让其改名,又让玩偶穿上女仆装。女仆操持着家务,但不能长时间停留在柯克西卡面前,取而代之的是阿尔马玩偶。他还让女仆为其暖床,再换阿尔马和他同眠。甚至出席公开演讲和舞会时,他都会带上这两人。当时的艺术界称柯克西卡为“疯子奥斯卡”。
- 情人行为,素描,1919
很快柯克西卡投入了绘画工作。在这一阶段,他的作品甚至出现等身高的全身像,这似乎是想通过绘画重现阿尔马。在技法上,柯克西卡的作品变得更为平庸。平涂且强烈对比的色块早已找不到原来的那种表现力。因为使用人偶作画,他笔下的人物死气沉沉。
- 三幅柯克西卡与人偶的自画像,1919-1921 年
柯克西卡的这场歧恋,也是对现代性的最好总结:所有的人开始迷恋物品,而人又异化成自动的机器,一尊死物。柯克西卡走向了他的艺术理想的对立面。尽管柯克西卡在画这些作品时曾制作了百余幅草图和速写,但总不能赋予死物以灵魂。人不是静物,但静物也不是人。柯克西卡认识到他同慕斯一样,无法创造一个活生生的人。他再努力也只能得到无限空洞的目光和僵硬的身躯。欧律迪刻再也不能复生。另外,他的缪斯现在和马奈的妓女如出一辙,都是一具任人玩弄的空壳。早就失尽高贵的身份。阿尔马是属于马勒的,是阿尔马·马勒。
柯克西卡在 1923 年受够了这种状态,他开了一场酒会,当众丢弃了人偶,并用红酒浇满全身,结束了这场闹剧。
之后的柯克西卡孤身一人云游列国,其间受到纳粹的迫害,也组织过反纳粹的组织,投身反法西斯主义运动中。而他的后半生苦行僧一样的生活,给我们留下了比他前半生更为尽心动魄的作品。下回,我们讲行游诗人柯克西卡。
我们下期见。《有书》栏目则在下周 4-5 更新,我们将介绍一本奠定艺术家社会地位的古书,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