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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评价金士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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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报标题:这位老戏骨,即使你记不住他的名字,你也一定见过他

王菲宇,微信公众号jellyfishdiary,文艺、冷门、更新频率低下

第一见到金士杰老师是一个夏天的傍晚,他斜跨着一个已经洗得泛白的蓝色布包,脚上穿着洞洞鞋,却又套了双白袜子。见到我们,先退了半步,不说话,微笑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我们送他去广播电台上直播节目。汽车转弯驶上长安街,他睁大了眼睛,打量着车窗外的马路。

“我姑妈家原来好像就在这附近,地铁站是三个字的。建国门再往东是哪一站?”

“永安里?”

“不是这个。”

“那……大望路?”

“也不对。”

人到电台,坐在传达室的椅子上,他用手扶着额头,沈默许久,然后又突然对我说:

“想起来了,是木樨地。”

接着马上又笑起来:

“难为你们了,要陪一个失智老人猜谜语。”

那年他已经过了六十岁,头发已经花白,眼睛大而突出,笑起来眼角露出两道深深的鱼尾纹。

不过即便是年轻的时候,他似乎也从来算不上帅。

在电影《春风得意梅龙镇》里,他和吴倩莲演对手戏,台词中不乏自嘲自己的长相:

“老看这张脸,晚上会做噩梦。”

第一次见面,我跟他说我小时候就是因为看这部电影而记住了他,他“哦”了一声,未作置评,但表情有点意外。一旁果陀剧场的运营长赶忙补充:

“现在年轻人大多叫他‘白叔’,这是他在《我可能不会爱你》里面的角色。”

我没有看过《我可能不会爱你》。后来朋友发来电视剧里他和万芳一起演《收信快乐》的片段,毫无征兆地差点看哭了。

另一次因为这个“老戏骨”快要哭出来是在两年多后。一个冬日周末的早上,我代替一个临时不能成行的记者去采访他。

敲响了宾馆的房门,里面应了一声,门却过了很久才开,我看到他以一种非常艰难的姿势慢慢挪动着步子——他的老毛病腰椎间盘突出又犯了。

那天的采访以他对我解读死亡和别离的拥抱,并表演了一段《最后十四堂星期二》的课里莫利教授的台词告终。

“我不想让你难过,因为我 - 爱 - 你。”

差点涌出的泪水是被柜子上剧烈震动的手机呛了回去。我跑去帮他把手机拿过来。那是一台诺基亚老古董机,电话那头是要过来为他按摩的理疗师。按摩完,下午他还要去《如梦之梦》的排练。

▲当天下午的《如梦之梦》排练现场

《如梦之梦》的导演赖声川曾说:“台湾剧场之所以有今天,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金士杰。”大家都习惯称他为“金宝”。经常有人疑惑于这个名字的来历,鲜有人知道“金宝”出自撒·辛格的短篇小说《傻子金宝》。开篇,就是金宝自述:“我是愚人金宝,而我却不认为自己是傻子。”

金士杰说辛格笔下的金宝一辈子跟苦难打交道,甚至把自虐当做一种骄傲来玩,他喜欢这个有些愚笨却不傻的人。从某种程度上说,这种一根筋、下苦力气的活法,也是金士杰自身的写照。

和电视教父王伟忠一样,金士杰打小生长于眷村。(也因此他完全没有台湾口音)眷村生活当然清贫,然而那里南腔北调的口音、天南海北的故事,是金士杰童年回忆中最五彩斑斓的部分,也是他文艺梦的起点。

▲年轻时代的金士杰

1978 年,27 岁的金士杰离开屏东眷村,北上来到台北寻梦,一心想搞自己从小的志业:说个故事或者写个故事。搞文艺不能养活自己,他平日靠做苦工为生。

他曾经自述:

“闷热的仓库里搬货、点货,晚上睡在还有其他人等的宿舍里,下班时间他们拌嘴、打牌、喝酒、看电视,我不理人不管事,白纸摊开写我的。”

当年他的一个工友回来,冲着他大喊:“金!我出去三个钟头,你竟然连姿势都没有变!”金士杰没有上过一堂编剧课,又精益求精,所以下笔很慢,小宿舍里前后折腾了整整十个月,才降生了“第一个孩子”——《演出》。

他最初想做一名电影导演,因为拍电影需要钱,他开始在一些剧团里演出,没想到这一演就再也没有回头。他饰演的第一个舞台剧角色是一个基督教艺术团里的小龙套——居民戊。

当时台湾社会还未“解严”,文艺世界沈寂,金士杰心下难平:“台湾的小说完全不输于世界,为什么电影、戏剧这么差?不能等了,我们自己干。”

1980 年,他与几个好友共同创办的兰陵剧坊宣布正式诞生。剧团的名字取“兰陵王入阵曲”,为戏剧传统之源头的意思。演戏全靠兴趣,剧团的大部分成员在外面有正式的工作,他们把自己业余时间挖出来排练,需要演出的时候,就向公司请假。但是金士杰又要编剧又要导演,几乎是剧团中唯一一个全职的成员。

▲兰陵剧坊合照(上排右二为金士杰)

他偶尔会打零工去帮某个电影做一个临时演员,当时侯孝贤、李行、陈坤厚、杨德昌,许多好朋友们都与金士杰来往。

▲1986 年,杨德昌《恐怖分子》

▲1991 年,严浩《棋王》

“‘明天我需要个警察甲、警察乙,你来帮我试试。’我说:‘好,来!’呼呼呼赚个几百块钱回家了。如果说主客关系的话,主还是剧团,剧团工作之外才有时间演电影。这个关系到今天还是这样。”

▲兰陵“三宝”李立群、金士杰、顾宝明

因为没有稳定的工作,那段时间金士杰的生活过得很窘迫。他曾跟好友作家李昂约定,不定期去她家蹭饭吃,只吃剩饭,而且不要打招呼,也不上桌子,就当他不存在:绝不是我欠了你,你也不要觉得有恩于我,绝对平等,一干二净!

一穷二白的兰陵剧坊自称“丐帮”剧团,而金士杰就是“丐帮帮主”。为剧团担任艺术指导的吴静吉后来回忆道:“我敢保证,最后留下来的核心团员主要是因为金士杰的说服,如果他不是团长,其他人可能早就跑掉了。”

日后在戏剧和电影圈大放光彩的李国修、刘静敏、杜可风,无一不出自兰陵剧坊。

金士杰在兰陵剧坊的第一个作品是一个名为《包袱》的动作剧。剧作描写了一群人背着包袱挣扎的历程,也基本上是团员们追寻艺术和戏剧之路的共同心路历程。团员们在金士杰的带领下,开始尝试各种现代的、先锋的表演形式。有时候一出戏的五场演出,会有五种不同的结局。那段时间,默剧和夸张的肢体动作让金士杰着迷。

▲兰陵“三宝”李立群、金士杰、顾宝明

当时日本默剧家箱岛安前去台湾演出,需要一个助手,所有人都一下想到金士杰。他不仅如饥似渴地学习,还如着魔一般反复揣摩表演的每一个细节:做一个被气球拖上天的滑稽动作,也要反复斟酌肩膀和胸脯哪个先动看着更对。

让兰陵剧坊一举成名的是《荷珠新配》,同样是出自金士杰之手的剧本。创作的机缘来自金士杰被朋友拉去看京剧《荷珠配》,然而被“以假说真、以虚说实”的舞台深深吸引,回来将老戏新编,把故事的背景搬到了现代台北,写出了一个陪酒小姐和一个司机“骗中骗”的故事。

金士杰后来自己评价道:

“这是一群骗子以假面互相作弄耍诈。这种面具的感觉打动了我,我那时还是愤青,觉得社会上的人都戴着一张面具,人人都有发财梦,我就借此调侃了一下大环境。”

《荷珠新配》一经演出,引起了很大反响。掌声、赞誉接踵而至,但是金士杰却觉得,成功来得太快,自己不配。

“我确定十年寒窗就是十年寒窗,你为什么在第三年、第五年的时候就让我天下皆知?我进这一行,爱的就是这十年寒窗。一朝麻雀变凤凰,是明星的生活,或是浪漫影视作品中的故事。”

当时《荷珠新配》连演五十多场,还远赴新加坡巡演。每次演出后,别的团员上台谢幕,接受鲜花和掌声,金士杰却躲在后台不愿面对。

“我不喜欢在刚起步的时候,给我太多荣耀。”

他的骨子里一直有着这样一种古怪而执拗的坚持。

▲《那一夜,谁来说相声》剧照

他从 1980 年代中期开始与赖声川的表演工作坊合作。赖声川一次排一个叫做《绑架》的戏。排到一半,金士杰说:“我不干了!”他觉得剧不够好,不足以上台。因为知道金士杰的倔脾气,赖声川不仅没有生气,多年后说起来反而心怀感动:

“这一件事有什么特别?在这个时代,有这么纯粹的创作良心的艺术家并不多,反过来说,台湾的剧场也曾经目睹太多不成熟、不该上台的演出,但是当事者要不没有金宝的勇气,要不没有他的判断力。”

▲丁乃竺金士杰版《暗恋桃花源》

1986 年,金士杰与赖声川合作《暗恋桃花源》,故事讲的是《暗恋》剧组和《桃花源》剧组在同一个场子彩排。金士杰演《暗恋》的男主角江滨柳。那是一段因时光和人事劳燕分飞的爱情故事。《暗恋桃花源》剧照排练时,赖声川特别要求“不许哭”,因为他觉得一哭,就变成苦情戏了。

结尾处,老年江滨柳和云之凡终于又见面的那场戏,云之凡起身告辞的时候,金士杰突然即兴发挥,颤声说了一句:“这些年,你有没有想过我?排完这场戏,场上好久都没有人出声。过了好一阵,赖声川发话:“以后不能随便排这一场。”

▲金士杰林青霞版《暗恋桃花源》

从丁乃竺到林青霞,云之凡换了几个,但在三次舞台演出及电影版中,金士杰是永恒的江滨柳。直至 2006 年的演出,这个角色才首度交由尹昭德饰演。台湾戏剧圈笑称,《暗恋桃花源》里“江滨柳”一角被外界视为已被下了“金士杰魔咒”,没有人敢轻易接演。

2003 年,他在兰陵剧坊创作的七部剧本被集结成三本剧本集,由台湾远流出版社发行。在序言中,吴静吉曾经说:

“在台湾他的《荷珠新配》可能是被大学生搬演最多的剧本,如果是在欧、美、日,他光是靠智财即可无后顾之忧地过日子。”

然而金士杰依然过着简单而清贫的生活。多年来,金士杰不使用手机,不开车,也不穿新衣服。他一直有一种对世界悲观的态度,直到年近六十,他成立了家庭,有了一双龙凤胎儿女,才慢慢用另外的眼光去看这个世界。虽然依然穿着旧衣服,用一个只能拨打电话的老式手机,但金士杰也开始接一点“赚一点钱”的电影和电视剧。

▲《白银帝国》剧照

“不是难以免俗,是我跟‘俗’字在认认真真地打交道。我在年纪很大之后才愿开门迎接‘俗’这个字。以前不碰电影、电视的理由,是因为不需要赚这个钱,它的商业条件太强。相比之下舞台剧还相当脱俗、傲骨、小众,对这个社会有一种不平则鸣的力道,有一种反体制的精神,因而值得我去做。现在年纪大了会觉得,门跟窗可以打开多一点,自己也需要多赚两个钱来养孩子跟孝敬老人家。但我跟它还是亦敌亦友。”

最近两年他在好几部电影里出现:《绣春刀》里他演大太监魏忠贤,短短几场戏就让他提名金马奖最佳男配角;

《师父》里他演郑山傲,喜怒哀乐间收放自如。他也曾经说过,徐皓峰的剧本文白交错,让他觉得演起来特别有意思。

上一次与之类似的经历还要回溯到《征婚启事》,当时陈国富找来了很多“素人”演员,让他处处留心如何能让自己的演出不充满过度的匠气。

▲《征婚启事》剧照

他在江滨柳之后最为人熟知的舞台剧作品是《最后十四堂星期二的课》里的莫利教授。

中国人通常惮于谈论死亡,但在《最后十四堂星期二的课》里,导演杨世彭却让金士杰一点点把“死亡”演给观众看。在根据畅销书《相约星期二》改编的这部剧里,金士杰饰演的是“渐冻人”莫利教授。在离开人世之前,他给自己 16 年前的学生米奇上了最后的 14 堂课。

从步履蹒跚到以轮椅代步,再到只能卧床不起,在与米奇一期一会的同时,莫利的身体也在逐渐不受自己控制。“渐冻症”让人失去行动能力,这对舞台表演来说是一个很大的难题。“台上只有两个人,而我却不能动。以这时候只能用动来演不动,比如身体的一点点挪移、艰难地呼吸。”常年困扰金士杰的腰椎间盘突出,也给了他表演上的灵感。

金士杰演绎的莫利教授是一个幽默的老头,他和学生的互动并没有因为死亡的威胁而变得冰凉、伤感。相反,他们嘻嘻哈哈的,为一些事情唇枪舌战。

戏剧学者李立亨说:“看完这部戏,就会完全明白‘笑中带泪,泪中带笑’的意义是什么。”

误入戏剧圈这么久,金士杰早已不惦记自己当初的电影导演梦,但总有人还记得。

“我的学生有些后来做了不错的导演。他们有时候也说,‘金老师你出来,你怕技术方面你不熟悉,我来担当就好,你只管发号施令、主宰创作就行。’但我想想还是不要了。也有可能,我跟舞台剧的关系已经是骨跟肉、肉跟骨了。”

在排练、演出戏剧的过程中,腰椎间盘突出仍时时造访。除了理疗与按摩,金士杰有时不得不与病痛一起登台。“我有时也会观察,观众有没有注意到,但好像至今还没有人发现。”

说起这个折磨自己许久的“老朋友”,金士杰话语里没有苦痛,倒有点饶有趣味的小小庆幸,仿佛孩子偷得了糖般的得意。

▲话剧《步步惊笑》剧照

用他自己的话说,六十岁那一年当上父亲,让他可以在花甲之年重新用新鲜的眼光去看这个世界。如今他已经六十好几,却依然坚守于舞台。在目前,内地可能是他最常工作的地方,于是我们看到

除了《最后十四堂星期二的课》,他在《步步惊笑》里演一个夸张搞笑的公子哥,

还在八个小时的《如梦之梦》里演一个阴晴不定的伯爵。只是这些年,他只是演戏,剧本创作却搁下了。

“我本来就不贸然下笔,现在有了孩子在身边,更是难下笔。”然而他始终将戏剧创作视作终身的理想。“我想一直到终老之前,这还是最让我自我期待的事情。但愿到很老很老都能写出剧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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