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报标题：漫画之神手冢治虫的这部作品，已经达到莎士比亚的高度
章漱凡，学电影的
近日繁忙，突然想重读《火之鸟》。每次阅读这部漫画，都给我以难以逾越的感受；其在叙事上横跨数十亿年，每一篇故事要么凄美，要么雄浑；从如莎翁剧一般的历史作品《乱世篇》，到悬念迭出、手法超然的《宇宙篇》，还有气质广阔、尺度骇人的太空歌剧《未来篇》，漫画の神纵横数十年殚精竭虑，致死未完成第十三篇《现代篇》；本作如此气势恢宏，无愧于“漫画观止”之名。
手冢大师其名不必介绍了；据说受到万氏兄弟《铁扇公主》启发的漫画神是日漫叙事模式、工作方式的奠基人。这部《火之鸟》体量庞大，除去后期复刻版第 12 卷以外，共 22 卷 12 篇，连载绵延数十年。《火之鸟》用长篇漫画的形式，构造的是一部结合科幻、宗教等元素的悲剧文学作品；能称得上是伟大文学作品的漫画凤毛麟角，而《火之鸟》则是个中翘楚。
由于本书叙事跨度巨大，在过去与未来间跳跃，故我阅读时简单地做了一个本书叙事的年表，在此列出。有几点说明：一是许多具体年份难称准确，是个简单标注；二是手冢在叙述日本早期历史的时候（黎明篇），将中国史书明确记载的邪马台国与日本早期传说及神话中的说法结合起来，叙述了迩迩艺（迩迩艺命，天照大神之子）灭亡邪马台国的故事。而据现有资料，邪马台国之史大约记载于我国魏晋，公元三世纪左右；神武天皇之传说则绵延至公元前七世纪；二者相隔千年，难以纪年。不过在《大和篇》中出现了百岁老人建武，他曾在黎明篇中出现，时年大约 20 岁左右；而《大和篇》基本可以确定讲述的是景行天皇与其子倭建命（倭建武）的故事，大约在公元 130 年左右，因而以此为准纪年。
以下是简单的事件年表：
约公元 1 世纪初——早期日本，熊袭人宇良智捉火鸟不得被烧死；熊袭族几乎被猿田彦灭族，但是愚图和比奈久逃脱；卑弥呼女王所统治的邪马台国被大和人迩迩艺灭国；大和人建立国家，神武天皇的传说开始；猿田家族的大烂鼻子传统始于猿田彦被蜜蜂蜇；愚图和比奈久的儿子建武爬出山洞寻找女人。（黎明篇）
约公元 2 世纪初——愚图和比奈久的儿子们重新建立起了熊袭的领地，“建武”成为熊袭族勇者的称号；熊袭首领川上建武（川上枭帅）被大和人的景行天皇之子倭建武（倭建命）刺杀，把“建武”称号留给了他；倭建武与川上建武的妹妹花鹿等人一起舔了火鸟的血，被活埋在景行天皇的坟冢周围歌唱“坟冢之歌”数十年而死去。（大和篇）
约公元 670 年代——百济人犬上（腐狗）被套上野狼头开始拥有通灵术，归化日本，带领犬上里、狗族等灵族反抗天智天皇与其子弘文天皇（大友皇子）强迫佛教的战争；灵族大量受伤受火鸟指引前往“时间之外”的蓬莱寺请求八百比丘尼治疗；壬申之乱，天武天皇灭弘文天皇即位，推行神道教；犬上脱去狼头，忘记灵族的一切及自己狗族的爱人真理茂；火鸟允诺真理茂千年后二人的转世将会重逢。（太阳篇）
约公元 750 年代——猿田族的后人我王出身悲惨，年轻时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最终皈依佛教并成为鬼瓦大师，失去双臂，隐遁山林成为“天狗”。佛师大和茜丸一生追逐火鸟最终不得。（凤凰篇）
约公元 1180 年代——天狗（猿田我王）在山中建立了赤兵卫与白兵卫之墓；平氏与源氏之争；源义经与樵夫弁太（武藏坊弁庆）共同在天狗处修行；天狗去世，被火鸟接走；弁太与阿吹、阿丙的爱情悲剧；源氏灭族平氏；义经被源赖朝命人杀死。（乱世篇）
约公元 1500 年代——应仁之乱中某个军阀（猿田族的后人）的女儿左近介害怕父亲被治愈，进入蓬莱寺杀死八百比丘尼，发现比丘尼就是自己；进入永恒轮回之罚，跳脱时间之外；治疗大量的鬼族灵族，侍从可平借此画出《百鬼夜行》草图。（异形篇）
约公元 21 世纪初——日本上层开始信仰“光”，国家被分为“光之国”与“影之国”；猿田族后人“老爹”在地下领导反叛，其养子、犬上转世史格尔冲锋陷阵变身为狼人；真理茂转世、少女淀美拥有了不死之身；“老爹”占领地上，建立“不灭教”；史格尔与淀美受火鸟指引离开，追寻没有压迫的世界。（太阳篇）
约公元 22-23 世纪（推测）——电视制作人青居为收视率不择手段制作屠杀克隆人节目；在秘鲁遭遇某个猿田族后人，以及火鸟之女；青居自身被复制，后数十年间全部被杀死。（生命篇）
约公元 24-25 世纪（推测）——地球人露美与丈二私奔移民至行星伊甸园 17 号；丈二死去，露美开始自我冰封以便与儿子该隐及儿子的儿子们生育下一代以延续种族；火鸟带了一只变形生物 Mopie 到伊甸园 17 号参与种族延续；露美与混血儿寇姆回地球，遭遇联络员牧村、商人紫大班；二人被机器人千寻 2545 号营救；露美死于地球，寇姆化为紫花；紫大班在伊甸园 17 号的行径导致星球文明毁灭；牧村将露美的尸体埋在伊甸园 17 号。（望乡篇）
约公元 2480 年代——少年宫津玲於奈因脑部受伤死亡被复活改造，眼中人类与生物成为丑恶物，爱上机器人千寻 61298 号；最终一人一机器共同被改造为机器人洛比达。（复活篇）
约公元 2500 年——牧村（是否与望乡篇牧村为同一人尚不明确，二人性格不同，但发型、长相均十分类似，或许是该牧村的后人）杀灭鸟人一族，喝火鸟血得到永生轮回诅咒。（宇宙篇）
公元 2577 年——牧村作为乘员之一的、预备返回地球的宇宙船遭受事故；乘员猿田、娜娜、牧村被抛到流刑星；牧村将永恒遭受火鸟的轮回诅咒，娜娜化为人形植物陪伴牧村，猿田被诅咒其后人将永远在星际漂泊，其本人被转移回地球。（宇宙篇）
公元 2917 年——宫津玲於奈与千寻 61298 号被改造成的洛比达被捡回，并因具有“人性”而得到喜爱，大量复制量产。（复活篇）
公元 3009 年 -3030 年——洛比达“行凶”事件；被判决集体损毁；数以百万计的洛比达集体自杀；最后一个洛比达因为在月球而无法自杀，杀死了雇主而遗留在月球。（复活篇）
公元 3344 年——猿田族的最后一个后人猿田博士漂流至月球，收留最后一只洛比达。（复活篇）。
约公元 3354 年——地球移民从西流士 12 号星将 Mopie 带到地球，饲养 Mopie 成为时尚，后被禁止。（未来篇）
公元 3404 年——五大地下都市集体团灭，人类灭绝。最后几个人类中的猿田博士受辐射而死；路克，击毁了最后一个洛比达，受辐射而死；山之边真人接受火鸟的永生使命，将再次创造生命。（未来篇）
约公元 3900 年——真人的爱人，Mopie 珠美死亡。（未来篇）
约一万年后——真人将混合了 Mopie 珠美细胞、猿田博士研究的细胞、自己研究的生物胶质的物体倒入大海，播下生命之种。（未来篇）
约数亿年后——生命诞生。（未来篇）
约数十亿年后——蛞蝓文明灭绝恐龙，后又灭亡。（未来篇）
约 30 亿年后——新的人类文明产生；真人融于火鸟，成为宇宙生命的一部分；早期日本，熊袭人宇良智捉火鸟不得被烧死；故事重新轮回至黎明篇。（未来篇）
年表完。
这部年表是我自己阅读时方便思考前因后果时所用，并不完全准确；而原书的章节里，还有一篇《羽衣篇》未纳入时间线，盖因它的叙述是一部戏中戏，形似一出木偶剧，不予列入。可以看出，在大尺度上来说，整个 22 卷作品的结构完美地构成了一个圆形的轮回结构，恰好印证了大师在作品中无时不刻所包含的对于生命、永恒与轮回的思考。
整个十二篇中，我个人最喜欢的是《凤凰篇》；原因在于它塑造了一个极其经典的悲剧人物，我王。我王的命运悲哀、凶残、丑陋，以及其在之后反映出的不幸、愤怒、良善、彻悟，甚至在乱世篇中所成为的智者、山神形象，都引人落泪。而在《凤凰篇》中，手冢也借用良井僧正之口，完整叙述了他对于生命轮回的思索，可以说是整个《火之鸟》的题眼。猿田我王所反映出的不光是一个悲剧人物如何在命运中失去一切，又重新领悟的过程，也恰好是艺术家如何利用“愤怒”来戕问世界的过程。每当看到我王塑造出那些可怖、愤怒的雕塑和鬼瓦，我不禁都感叹，唯现实中如此悲愤的苦主，方才能塑造出这样的形象来啊。
从整个故事的戏剧性而言，十二篇中首推《乱世篇》。这部作品的丰满、完整几与黑泽明乃至莎翁媲美。其讲述了小人物爱情与命运的悲剧，而辅以大人物的不断争斗、国家政治的戕罚杀害，把日本历史上那些鼎鼎大名的历史人物填充其中，不可不谓气势恢宏而又细腻凄美。弁太与阿吹青梅竹马的爱情、二人最终落于不同阵营的悲剧；弁太回归乡村而不可得，背着阿丙在箭雨中狂奔……残忍的手冢治虫立刻在下一页给我们看到弁太背着阿丙靠在树边化为骷髅的画面，随之再补一句“也有传说二人渡船去了大陆生活”——这种残酷的笔锋让人心碎。再加以整个乱世篇前，赤兵卫与白兵卫的序章，使得这一整套乱世又显得可笑。芸芸众生啊。
戏剧之后，有太空歌剧——《未来篇》。这个故事无他，主要是尺度。尺度之下，是手冢丰富的叙事节奏。一整套“五大都市”的叙述好似繁杂雍容，谁知扑哧一下，人类全灭；路克、真人、猿田博士、珠美的故事好似激烈，谁知扑哧一下，真人就成为不死之身了，大家就死光了。那“五千年棺材”，让真人与我们都在期待，究竟是谁会从里面出来呢？——结果，那里面的人早就成为灰烬……于是叙事开始飞，几千年、几万年、甚至几亿年、几十亿年——结果陡然停下，穿插了一个可笑而可悲的“蛞蝓文明”……这种忽然转折的叙事节奏非常讲究，能让读者毫无预兆，不知后文将会如何。而后在最后，时光轮回，熟悉的场景再现，原来我们已轮回到最初的起点。
除了这几篇我特别喜欢的，整个《火之鸟》其他篇目均各有特色，可谓是一部漫画文本的百科全书。《黎明篇》相对传统，搞笑成分也最多；《大和篇》基本是《黎明篇》续篇，气质上类似。《异形篇》是精巧原始的循环结构。《复活篇》带了双线叙事，结尾合并，引人惊叹；它的创意也极有价值，被后世诸如《沙耶之歌》所借鉴。《望乡篇》重述基督教的创世纪，对经典的互文颇富意味。《宇宙篇》在绘画叙事上非常有意思，整体的悬念设定完全不输悬疑小说。《生命篇》比较老套些，叙述上传统。《太阳篇》是精巧的双线叙事，气势恢宏，所思考的话题也是锋芒毕露。
整部 22 卷的《火之鸟》，大体上都在讨论生命、宗教、永恒、轮回等等问题；它对待许多问题也并不模棱两可，态度很明确；例如对宇宙生命的肯定，对于宗教政治化的驳斥，对于权力斗争的唾弃等等。关键在于，讨论这类型问题时，手冢使用了漫画这一艺术形式，并且在叙述中使用了令人眼花缭乱的叙事技巧，令人咋舌。《火之鸟》在精神价值上有其宿命论的一面；但也正是这种对于命运无常的太息，与对生命本身的景仰，还有自然之理的膜拜，给予这部作品以极为丰厚的东方史诗气质。
我们的统治者是否都曾追求过永生呢？这种对于生命无限的渴望，究竟来自于何处呢？当权力与斗争均破灭时，生命无限或许是成为“神”的一种考验，又或许是因为罪孽导致的惩罚。东方人的观念中，向来将生命赋予无上的荣光，乃至于自身的生命是个人最宝贵的财富。”士为知己者死“，恰是一种将生命当做礼物的思想。真正的智者与勇士，珍惜并敬畏生命，也遵循着生命背后的自然之理。
“火鸟”正代表着某种生命背后的机理，对其孜孜的追求是数十代人所不变的信仰。手冢否定战争、贪欲、权力，对这些东西他表达着自己的叹息和无奈；他也崇尚着爱、爱情、理想等等东西。火鸟往往会眷顾于那些温柔、良善和通透的生灵，这也正是大师所追求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