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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评价崔健说「中国搞音理论的恰恰是没有才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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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swald,Tenderness.

本回答同样适用于该问题:中国爵士乐教育的现状如何?为什么崔健先生会为该领域在中国的发展滞后而着急?开头的一部分看似与问题无关的内容,可以视作看懂本回答的「先修知识」。这篇回答更多是对崔健的这次访谈整体透露出的一些问题,做一些讨论。

首先,我想引入三个概念:「严肃音乐(又名古典音乐、作曲音乐)」、「民间音乐」、「通俗音乐(又名流行音乐、录音音乐)」。定名未必完美,可能也有知友认为这样划分不好,但我们姑且先接受。参见:Music genre

在严肃音乐的体系中,作曲家将作品以乐谱形式发布,由出版者整理出版后发行。也就是说,作品(composition)一定程度上是不对最终音响负责的,演奏者的每一次演奏都是与作曲者一同完成了对作品的诠释,所以有「音乐在现场」的说法(Jazz Club 的「音乐在现场」和这里有所不同,后文说明),这造成了当今作曲者与演奏者的分工。下图为东京弦乐四重奏团与两名客座乐手一同演奏勃拉姆斯的《弦乐六重奏 第二号》。

Photo by Andrew Yee

而录音技术出现以来诞生的通俗音乐产业,作品的发布过程则大不一样。作曲(Composing,Songwriting,Arrangement)工作完成后,还需要进行录音(Recording)、混音(Mixing)、母带处理(Mastering),发布的成品已经完全音频化,甚至配套的视觉体验(封面、Booklet 等)也被纳入其中。也就是说,作品的创作过程(包括演奏)是被黑箱化的,每个作品都有 Album Version 作为本体,作品发布后的演出只是不具解释作用的、可能包含改编的复现而已。例如,当我们提起崔健的《一块红布》,默认均是指专辑《解决》中的 Track《一块红布》,没人会首先想到某本书中本曲的吉他功能谱或某场演出的录音。下图为位于伦敦卡姆登的二手唱片市场。

Photo by Ranya

这种区别实际上造成了严肃音乐和通俗音乐两个圈子的分野。要听到唱片,最终是要靠电-声换能器的回放;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DJ 与高保真音频发烧友因此得到了类似于演奏乐器的快感。而对于严肃音乐,最终的整体录音仅用作记录用途,一般不涉及艺术处理,录音是「假」的,是对聆听者无法亲临现场的妥协。

在现当代,新的严肃音乐作品也普遍使用电子乐器及计算机音频技术。但有趣的是,在演出中,电子乐器、用于运行数字音频工作站及 Max、Pure Data 等软件的电脑会使用 PA 系统进行扩音;扬声器和其他原声乐器一同被摆放在音乐厅乐池中,演出形式与传统音乐会无异。如果是与视觉艺术、舞蹈、行为艺术结合,或需要强调随机性、偶然性的作品,则使用这种演出方式来发布和诠释更被认为是必要的。附:张小夫的《脸谱(为五组打击乐、电子音乐和多媒体数字影像而作)》。下图为 2012 北京国际电子音乐节开幕式。

© 新华社

这种分野造成的一个现象是,在严肃音乐的创作与表演中,电吉他这种乐器往往没有被足够地个性化。例如,去音乐厅听 Michael Tippett 的《The Knot Garden》Steve Reich 的《Electric Counterpoint》等用到电吉他的作品时,基本没有听众会在乎吉他音箱用的是 Vox AC30 还是 Fender '65 Deluxe Reverb,因为作曲家往往并不对此作出要求,只要不开 High Gain 就行。由电吉他和吉他音箱组成的系统被当作了放在乐池中的一个声源,就如同一把大提琴或一支小号一样。而对于通俗音乐,整个制作流程不仅仅会关注吉他与吉他音箱的型号(甚至不同年代所使用的电容的区别也被津津乐道),拾音麦克风也是音色的重要组成部分;作曲家 Karlheinz Stockhausen 认为麦克风是一种乐器。下图为 Marshall full stack 音墙。

Photo by Jaakonam

作曲家在乐谱上使用了各式各样的表情记号和说明(比如 mp、fffffff,以及……play without taking picture and uploading to Facebook?),从 Common practice period(巴洛克——印象主义时期)至当代,乐谱的信息量越来越大,趋向于向演奏者传达更多的信息,然而「作曲+演奏」的模式并没有被通俗音乐使用的发行录音的方式所取代,虽然后者能对最终音响实现近乎完全的控制。

这种区别和分野并不是绝对的,一些严肃音乐作曲家会使用录音来发布自己的部分作品,例如 Steve Reich 的《It's Gonna Rain for Magnetic tape(注意加黑部分哟,这说明播放这部作品的行为本身,就是一次演奏)以及 Meredith Monk 的《Piano Songs》。而这些作曲家与演奏家(John Cage、Philip Glass、Steve Reich、Kronos Quartet 等)也成为了与通俗音乐圈子走得最近的人。与之相对的是,在通俗音乐中,我们耳熟能详的一些 Jazz Standard 曲目则可以说已经 composition 化了,这个现象构成了「Jazz is dying」这一说法的一部分;而一部分经典的包含即兴演奏的现场演出也会被录制成唱片,作为一次演出的记载,如 Blue Note 系列Chris Botti 的《Chris Botti in Boston》,以及非常著名的 Keith Jarrett 的《The Köln Concert》;另外,还有一种演出与录音的形式被称为 Studio Li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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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健的这一次访谈其实反映了中国严肃音乐界与通俗音乐界之间的关系——互相缺乏了解、互持刻板印象。注:这里只是在说一个现象级问题,并不适用于所有人。当然,两界存在一些交汇点,如上海音乐学院现代器乐系、电影配乐产业(当代严肃音乐作曲家兼做配乐非常普遍),还有我们这种脚踏两只船的(人的命运啊,是不可以预料,我作为一个钢琴系的,怎么就去摇滚乐队客串了呢)。

中国严肃音乐界对通俗音乐界的误解,是认为通俗音乐是「不再细分风格的、固守调性的、简单浅俗的、仅仅是为了商业而创作的」。实际上,在欧洲(不含冷战东方阵营国家)和美国,从 20 世纪中叶至今,产业化的通俗音乐取代了民间音乐的地位,发展、融合,成为了由很多 Genre(主枝)、Sub-Genre(侧枝)、Style(叶和果实)构成的一棵参天大树,为每个年代(decade)打上了音乐的烙印。值得注意的是,从维基百科的各时期音乐大事记来看,进入 20 世纪,记载的事件渐渐从严肃音乐转向了通俗音乐。一方面原因是大量的原严肃音乐受众(中产阶级、富裕市民)转投通俗音乐;另一方面,调性音乐的可能性在严肃音乐界看来已走向尽头,而音乐学院的运行体制使得作曲家不需要向作品的商业效应负责;因此,严肃音乐作曲走向了小圈子化、学术化。站在严肃音乐本位的立场来看,所有的通俗音乐则只是音乐史的一个旁支而已。下面是两个例子:

这两个页面中出现的一部分观点就是站在严肃音乐本位的立场上审视通俗音乐(无恶意,如有冒犯恳请谅解),这种立场在中国的音乐教师中非常常见。

当然,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从 40 年代末至 80 年代初,我国的音乐教育几乎完全隔绝了对通俗音乐体系的认知,形成了断层;到了崔健拿起电吉他的时候,与断层前的年代(老上海爵士乐)相比,早已物是人非,大众对于这一体系可以说是一无所知。直到今天,对流派(Genre)的刻板印象仍然随处可见。例如,认为爵士乐只会是像 Shanghai Restoration Project 这样的 Vocal Jazz,并将「慵懒」、「小资」等标签贴在了爵士乐身上。然而,它们也是如假包换的爵士乐:

这种断层也一定程度上导致了音乐学习者大量向严肃音乐领域流动,东欧部分国家也有类似境况,但还是比我们要好的多得多。

严肃音乐界对爵士乐的评价和认识是比较有意思的,我要在这里引用一下《Keyboard》杂志 2015 年第 1 期中对郎朗的访谈的片段,请注意加粗部分:

Q: We’ve been featuring Herbie Hancock since Keyboard magazine began. How has your relationship with him influenced you?

Lang lang: He is absolutely one of my absolute favorite musicians in the world, period. He gave me the confidence to play a little bit of jazz. Before him, I was just so afraid of playing. The first time I met him, Herbie said, “Do you play a little bit of jazz?” I said, “Yeah, but Herbie, in front of you, I don’t even want to say the word!” He said, “You shouldn’t be afraid. Let me show you some tricks. Give me a piece.” So I played him a Gershwin piece. He said, “Let me do something for you,” and he started playing, separating the chords, changing the rhythm. He changed the whole thing—it totally opened up. I started playing a little like he showed me, and he was on the other piano. He said, “Now I’m going to add beats.” Then he took me to a jam session. Esperanza Spalding, the beautiful, great bass player and singer, also showed me some things.

We also played classical music. We played Ravel’s “Mother Goose Suite”—a four-handed thing. We also tried Vaughan Williams, the British composer. We had three big tours together: Europe, Asia, and the U.S. It was so successful that every place we went, we were asked to play a second show. We’ve also recorded “Rhapsody in Blue” together, but we haven’t released it yet.

Q: How do you think the classical community received your 2014 Grammys performance with Metallica?

Lang lang: In the beginning, everybody was so scared, including myself. I was like, “Oh my, this is heavy stuff!” But afterwards, people said positive things, because they thought it was a very adventurous but good work in the end. I think “One” is a very good piece. It was fresh for classical music fans and heavy metal fans.

这里没有「黑」郎朗的意思。不过,格什温(George Gershwin)、乔普林(Scott Joplin)、肖斯塔科维奇的《爵士组曲》(Suite for Jazz Orchestra No. 2)、蓝色狂想曲(Rhapsody in Blue),这大概就是很多学习严肃音乐的同学们对爵士乐的第一印象,别笑,真是这样。附:龚天鹏爵士小品《自由前奏曲》(嗯?是不是觉得有点怪怪的……)。

關於古典音樂(作曲音樂),我有一些侷限性的觀察:許多音樂學院的學生在音樂聆聽的廣度上還不如一些音樂愛好者,甚至在他們專精的領域中都是這樣。我熟識的幾位鋼琴音樂文獻研究大拿,都不是音樂學院出身;認識的幾位鋼琴家,也符合「聽得越多、彈得越好」這種似乎不需要更多解釋的規律。中國號稱「三千萬(鋼)琴童」,其中能學會「聽音樂」的卻沒幾個,我覺得這纔是音樂教育真正的缺失。但話說回來,中國從政治意識形態和社會引導上一直都在走「實用主義」的路線。做藝術和欣賞藝術幾乎就是不實用和不能實用的,所以這種矛盾在當下的歷史進程中只會持續存在。—— 知友@感官動物

而通俗音乐界对严肃音乐界的误解,则是认为「已经没有新的古典音乐作品了、搞古典音乐的都是『手速飞快』但离开乐谱什么都不会的家伙、古典音乐是曾经的流行音乐、古典音乐是过时的高雅玩意儿」。对于这些误解,下列问题中的部分回答能够予以一定程度上的解释,或带给你启发:

严肃音乐演奏家视谱演奏而较少即兴的原因,在上文中有所涉及,即从 19 世纪开始,严肃音乐的「游戏规则」就是如此,对于一些演奏家来说,视谱演奏是一个「舒适区」。当然,创作与即兴演奏肯定是会的。个人的一次经历:我认识的一个吉他手认为音乐学院的学生不会即兴或 play by ear,于是我让他弹了一段 solo,然后我在键盘上现配 bassline 把这段 solo 移调弹了 11 遍,以后他再也没提这茬。

不过,通俗音乐圈子普遍承认受过严肃音乐体系教育的人「手上功夫很了得」。例如,如果一名吉他手是学习古典吉他出身,用一个我比较讨厌的说法,就是「他这个屄可以装一辈子」。

感兴趣的知友可以去听听小提琴家 Hilary Hahn 与实验音乐人 Hauschka 合作的专辑《Silfra》,在这里,Hilary Hahn 使用了通俗音乐界惯用的创作方式(不要在意这张专辑是 DG 厂牌的)。我可以肯定地说,我们所熟知的著名演奏家完全可以写出非常好的 Easy Listening(轻音乐)和 Bagatelle(器乐小品),但当代严肃音乐的作曲极其缜密繁复,未经作曲学习,是很难创作出(被圈内人士认为)好的作品的;另外,演奏家的日程被音乐会排满,似乎并没有去投身创作的动机。读到这里,可能有知友对作曲与演奏分工的模式不予认可,但此处只是在阐述既成现实。

那么这些误解是怎样产生的?我想,我国的音乐教育体制与业余考级制度难辞其咎,我们需要一场对实用主义的反叛。不知各位知友有没有注意到:在身边,的确有不少能视谱演奏但几乎完全不会即兴演奏,甚至对最基本的音乐知识也知之甚少的人。他们为什么会这样?

当家长送孩子去学习一件「传统」乐器的时候,假定的最终目标是成为一名以音乐会演出为生的 concert performer,然而这条道路非常艰难,甚至由于家长经济原因或视野所限,学习道路上若出了偏差,就已经宣告失败了。

我们踩着 90%失败琴童的「尸体」,变成了父母所期望的 elegant、sophisticated 的乖孩子,来到了音乐学院(conservatory),似乎算是「成功」了,然而,最大的可能却只是成为一名音乐教师而已,成为全职演奏家,太难了。

Photo by Lang lang international music foundation

如果中途退出了这条道路,处境是很尴尬的,就如同一名最终目标是成为数学教授的数学学习者,申请 PhD 失败,而又不具备任何工程技术专业知识一样。业余考级制度使得一些乐器教学完全是应试导向,琴童缺少的能力和素质太多太多,无论是在严肃音乐还是通俗音乐上,都只能一无所成。

通俗音乐也有完整的学习体系,例如 Hal Leonard 的系列教材,如果一个音乐爱好者按需所取地学习了乐器演奏、音乐制作基础,就可以快速、快乐地投入到音乐创作中来。在北美、欧洲和日本,很容易在社会培训机构和音乐教师那里获得面向通俗音乐的系统训练,而自学者也有可观的线上和线下社群能提供帮助。然而在中国,去一个二三线城市的社会培训机构,很可能只会带求学者应付考级曲目,即使是学习电吉他,也有很大概率成为「六线(TAB)谱读谱机」。

就如崔健所说的,向大众推广通俗音乐的学习体系(包括欣赏和创作),是很重要的。无论是音乐学院,还是艺术家个人,都应该重视。任达敏、张小夫、孔宏伟、朱磊等前辈为之做出了努力,但不可否认的是,严肃音乐本位的立场还是广泛存在。

值得注意的是,在日本,把严肃音乐与通俗音乐从某种程度上视为并列的研究对象,相对来说是不稀奇的(这种风气也从日本传到了我国音乐院校的双排键电子琴专业)。因此,一个有志于成为「编曲家」的日本学生,也会进入音乐学院学习。例如,在下面的这一篇论文(http://jairo.nii.ac.jp/0028/00018719)里,巴赫的 BWV 871 与 Yellow Magic Orchestra 的《Technopolis》均被选入了谱例。

因此,日本培养了大量扎实的音乐从业者,全国的音乐市场也欣欣向荣,大家都很喜欢音乐。那么,弊端有没有呢,「黑化」了会是怎样呢?来看看这个:Yamaha Electone Festival 2015。别笑,很尴尬吧,是否有中国三线城市乐器比赛的既视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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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肃音乐与通俗音乐的一个共同点是:都从民间音乐汲取了大量养料,对民族音乐、民间音乐的吸收与融合司空见惯。例如:

而通俗音乐界也常常向严肃音乐界偷师,很多音乐人坦言自己受到了 Karlheinz Stockhausen 的影响,包括 Miles Davis、Kraftwerk、Björk 等,Minimal techno 的诞生则与 Minimal music(极简主义音乐)密不可分。在影视及电子游戏配乐中,严肃音乐研究成果的商业化做得非常好(如 Gareth Coker 为游戏 《Ori and the Blind Forest》创作的《Hiding form Kuro》)。相比之下,不得不说一部分由严肃音乐家主导的 Classical Crossover Music(古典跨界)是比较脸谱化(甚至于无聊)的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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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呢,我希望:在琴房弹 Nils Frahm 的 《Hammers》,隔壁的同学不会认为我是吃错药了;Gleen Gould 弹琴时的哼哼声不再被人诟病;学鼓的别再只对着 Joey Jordison 的照片练双踩了;还有,Bilibili 的音乐相关视频投稿不要再分二次元和三次元(´ω`)。

用一张照片作为答案结尾(中间三人左起依次为 Radiohead 的 Jonny Greenwood、Aukso Orchestra 的指挥 Marek Moś,以及作曲家 Krzysztof Penderecki):

Photo by Marcin OIiva Soto

扩展阅读(希望知友们能从中得到启发):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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