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报标题:为了见你,我开着一辆割草机,走了 390 公里
Rewind Cinema Vol.10
The Straight Story
Prologue
莱尔:“你就开着那东西一路到这儿来看我?”
阿尔文:“没错,莱尔。”
“那东西”不是别的,只是一台割草机(Lawn Mower),后面挂着一辆拖车(Trailer),“一路到这儿”也不算是个很短的距离:240 英里(约合 390 公里),莱尔与阿尔文是兄弟,这一年莱尔 80 了,阿尔文也已经 73 岁了,但是他们在这段对话之前,已经整整十年没说过话了。
于是这两句对白,便已囊括了《史崔特先生的故事》(The Straight Story)这部电影的主要情节。
这是一部对白极少的作品,少到当你看着大段的航拍镜头、欣赏辽阔农田上金色的麦浪与炽烈的夕阳、感受突然来临的暴雨,看着天上璀璨的繁星时,甚至会忘记自己正在看一部电影。
而一部电影,终究是要告诉你一个故事的。
The Road Story
”他肯定连格罗托(Grotto of the Redemption)都到不了。“ —— 杂货店伙计
阿尔文·史崔特(Alvin Straight)住在爱荷华州(Iowa)的劳伦斯(Laurens),这个参加过二战与朝鲜战争的老兵出生于 1920 年,到 94 年的时候,他已经 73 岁了。这时阿尔文的身体状况非常差,在一次摔倒于自己家中无法靠自己的力量站起后,被同住的女儿罗斯(Rose)要求接受医生诊断。纵有千百个不情愿,阿尔文还是拗不过女儿,就诊后被医生责令马上戒烟,在拒绝使用助行器(Walker)后,医生给了他另一根拐杖。回到家,当罗斯问起医生诊断时,他却不愿女儿担心,只道:“医生说我会活到一百岁。”
晚上,就在他和罗斯静坐屋中,望着窗外的暴风雨时,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原来阿尔文远在威斯康星州布卢里弗(Blue River Wisconsin)的哥哥莱尔经历了一次中风。此时的阿尔文因为视力衰弱,已经无法失去了驾驶资格。但这个顽固的老头却没有因此打退堂鼓,他做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决定:驾驶家中的割草机,前往布卢里弗看望莱尔。
周遭的老朋友们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这老头一定是疯了;罗斯虽然同样感到不可思议,却也深知他的脾气秉性,一旦决定了的事情,没人能够劝得动,便只随他去吧。在自己动手焊接打造了一辆拖车,采买了大量的水和熏肝香肠(Braunschweiger),并准备好了必要的工具如爪钩(Grabber)等之后,阿尔文坐上割草机,朝着 240 英里外的布卢里弗出发了。
第一次尝试很快就失败了,他家这台已经用了多年的割草机刚出发不久便坏在了路上,所幸一辆校车将阿尔文送到附近的镇子,他叫来救援,将割草机和拖车一起拉回了家。但一次失败并不能阻挡这个老兵,他掏出积蓄,买了另一台 66 年出产的割草机,再次踏上旅程。
这一次,他能抵达布卢里弗吗?
Road Movie
“我给了他们每个人一根树枝,然后说‘折断它’,这当然很容易。随后我说‘将他们捆到一起,再试着折断它’。这会他们便做不到了。这时我说‘这一捆树枝……便是家。’” —— 阿尔文
这是一部公路片。
阿尔文的旅程开始后,会在路上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发生各种各样的故事,有些是关于“家庭”的,有些是关于“衰老”的,也有些是关于“战争”的,在与这些人的互动中,阿尔文的形象也渐渐从一开始那个躺在地上动不了的暮年老人,变得鲜活起来。观众们逐渐了解了这个人的性格、过去的经历,并在这趟旅途的终点感受到这名普通人的伟大之处。
旅程开始不久,阿尔文便遇到了一个在路边等待搭车的女孩。在晚上驻扎之后,仍未搭上车的女孩来到阿尔文燃起的篝火旁,历经七十余载岁月的阿尔文在简短的几句交谈后,便清楚了她的故事:意外怀孕离家出走,于是便有了上面的那一段话。为了鼓励她,阿尔文给她讲了一段自己女儿罗斯的故事。因为有些结巴,罗斯被很多人认为智商不佳,二由于保姆的一次失误,家中失火,她的次子被烧伤,政府也因此剥夺了她抚养孩子的权利。每天晚上,罗斯都会一边看着窗外嬉戏的儿童,一边思念自己的孩子。
阿尔文并没有对这个女孩做什么说教,他只是将自己女儿的经历分享给她,让她能够切身感受到父母对于子女那份永远无法磨灭的思念之情,女孩当然也感受到了罗斯故事之下的寓意。次日清晨,阿尔文自拖车里醒来,女孩早已不知去向,留在地面上的,正是阿尔文口中提到过的:那以绳子拴起的一捆树枝。
在经历了一次惊心动魄的刹车失灵后,割草机的传动装置出了问题,阿尔文的旅程也不得不暂时中止。虽然不得不接受了好心人的收留,阿尔文仍然坚持为自己的长途电话付费,找罗斯要来了社保支票以支付修理费用,并拒绝了收留他的镇民丹尼·赖尔登(Danny Riordan)驾车送他去哥哥家的邀请,坚持自己独自完成这趟旅程。也许在他眼中,这漫长的旅程所代表的,是他与哥哥之间的感情,在经历千辛万苦走完它的同时,也便找回了与莱尔之间那曾经亲密无间的兄弟之情。这也是为何在与为他修理割草机的奥尔森(Olsen)兄弟砍价的时候,会顺带以自己和莱尔之间的故事,点醒这两个意气用事无法和平相处的两兄弟。
除了家庭,二战老兵的身份也是构建阿尔文这个人物的一个重要层面。勇敢如他,敢于选择别人想都不敢想的旅程,一路露宿于荒野;倔强如他,不愿接受他人恩惠,甚至打一个长途电话都要留下话费;火爆如他,在古董割草机把他撂在半路后,点上汽油一枪将其引爆。但在谈及关于战争的记忆时,他才真正流露出脆弱的一面,在与同样经历二战,并因失去战友的惨痛经历而选择以酗酒度过余生的老战友交流时,他提到了自己曾经误杀战友的事情。战争不仅从精神层面摧毁了这些老兵的意志,也以其混乱无序将自己的残酷与荒谬刻入了这些老兵的生命。而阿尔文却并没有选择以酒精来麻醉自己,在坦然说出这段无心犯下的罪行后,他对自己过去的坦诚也应当会给这位战友以鼓励。
在经历了最后一次引擎故障后,阿尔文终于来到了莱尔的房前。在喊了数声之后,莱尔终于拄着一个助行器走了出来。在看到阿尔文后,他愣住了,看到他身后的割草机和拖车,便有了本文最初的那段话,而这也是整部影片最后的一段话。十年陌路的恩怨就此一笔勾销,两人一同抬起头,望向儿时曾经无数次一同数过的那布满繁星的天空。
Aging
自行车运动员:“阿尔文,变老最糟的一点是什么?”
阿尔文:“变老后最糟糕,就是你还记得自己年轻的时光。”
衰老是整部作品无时无刻不在触及的一个话题,驾驶割草机旅行 240 英里这一壮举本身便是建立在阿尔文衰老到无法驾车这一事实基础上的,而如何面对自己的衰老,如何面对衰老的他人,则是这部作品所讨论的另一个主题。
观众最初对阿尔文的所知甚少,而且几乎都是负面的感受:他隐瞒病情、不愿戒烟、不听他人建议,踏上一段形同自杀的旅程。也许你不止一次想用“老糊涂”这个词来形容这个老爷子。但随着旅程的展开,随着他与旅途中遇到的各式各样的人互动,你会渐渐开始重新认识这个人,看到他对其他人生活的启迪与帮助,了解他那隐藏在衰老躯体之下的智慧、情感、经历。在这段旅程中,他被从一个看似缺乏存在感与生存价值的老头,还原成了一个经历了无数患难,却仍然保有真诚、勇敢、热爱家庭、富有同情心、对生活充满热情的普通人。
面对衰老,我们都会不可避免地产生恐惧。但看到阿尔文,也许你会明白,衰老并不意味着一个人也同时会丧失尊严、失去理智,它也同时意味着你经历了岁月的洗礼,对这个世界拥有了更为清醒的认知,在付出青春岁月作为代价后,你收获了一份年轻时永远不可能拥有的睿智。虽然像阿尔文对途中遇到的参加横贯爱荷华州自行车年赛(RAGBRAI: Register's Annual Great Bicycle Ride Across Iowa)的自行车选手说的那样,衰老后最为痛苦的,是对年轻时自己的记忆,但也正是这份对比让阿尔文更加清醒地懂得了何谓生活,以及在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在一次扎营时,阿尔文与居住附近教堂的神父谈到自己与莱尔之间曾经的龃龉,说道:“愤怒、虚荣,你将这两样和酒精混合到一起,就能让两兄弟十年不说话。啊,那些让我和莱尔发疯的事情……都已经不再重要了。我想要和解,我想和他坐在一起,看星星……就像我们很久之前一起做过的那样。”也许只有在临近人生的终点之际,人们才会放下那些无关痛痒的小事,记起对他们而言最为重要的事情。催动阿尔文走上这条路的,并不仅仅是莱尔突发的病情,更是想找回失落已久的,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这也正是这部影片最为动人的原因。
Realism & Surrealism
本片导演大卫 · 林奇的影片风格一向以黑色、暴力为主,结合超现实表现手法与心理分析,成了美国非主流影片的代表人物。但 1999 年这部《史崔特先生的故事》的质朴温馨,却完全让人无法联想起林奇过往的风格。
由于整部影片在人物刻画方面的写实风格,对白得到了最大程度的精简,情绪的表达、事实的传递由此大多融入了演员的神态中。例如罗斯的迟钝是透过她在超市购买熏肝香肠的一幕以及平常对话的结巴展现的,她对孩子的思念也完全没有通过任何语言表达;更为精彩的则是影片结尾处兄弟俩仅有三句的对话:扮演莱尔的哈里·迪恩·斯坦顿(Harry Dean Stanton)仅仅只有两句台词:“阿尔文,坐下。”与“你就开着那东西一路到这儿来看我?”但他的神态变化非常精确地展示了他的内心情感:莱尔的双眼由难以置信的惊讶,渐渐因想到阿尔文这一路的艰辛而变得湿润起来。
最为精彩的演出当然还是来自于扮演阿尔文的理查德·法恩斯沃斯(Richard Farnsworth),他与罗斯通长途电话的最后那一句:“我爱你”令人唏嘘不已,而他那时时望向远方的眼神,与看似不经意的寥寥数语,却总能直抵人心。法恩斯沃斯的演出一方面糅合了他自身对于衰老的身体经验,另一方面他那自底层一路奋斗而来的经历也让他在出演这个普通人的时候,能够准确地把握个性与之共性之间的限度,阿尔文虽然有着许多常人共有的缺点,却也有着许多令我们感慨万千的动人个性,也许这种真实而又不真实的融合,唯有这个常与死神擦身而过的前特技演员才能把握吧。
而这毕竟是林奇的影片,所以他也没忘记自己最为擅长的超现实表现手法,最为鲜明的一个例证便是离家出走的女孩离开后,阿尔文遇到的,意外撞死一头鹿的那名女士。每天在这条几十公里长的道路上通勤的她尝尽了各种办法却还是无法避免撞上穿越公路的鹿群。在她驾车离去后,阿尔文站在横尸路中央的鹿旁的画面,让人感到如斯不真实。此外,影片另一个不容忽视的特色,便是大量航拍与美景的展示。虽然公路片不免要有对于公路景色的展示,但林奇显然走得更远,观众几乎是随着阿尔文的脚步一路欣赏了自爱荷华州至威斯康星州的全部景色。在感受这条路上气象万千的景色时,也一路倒带,了解了阿尔文一生的经历,也许这景色与人生的重叠,正是林奇想要展现给我们的藏在影片背后的理念:人生一如阿尔文的这段旅程,虽然看似缓慢,却终要走到尽头,其间会看到无数风景,也会接触到无数的人,但只望在这旅程的终点,你我能够找回对你我而言,最为重要的东西。
Epilogue
这部影片之后,林奇也以《穆赫兰道》(Mulholland)回归了自己擅长的诡秘黑暗风格,但这一次脱离自己惯有风格的尝试却为不受好莱坞认同的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收获:影片拿下了 1999 年戛纳电影节(Cannes Film Festival)的金棕榈奖(Palme d'Or)。
影片的音乐由大卫·林奇的御用音乐人安吉罗·巴德拉门蒂(Angelo Badalamenti)打造,一方面有部分充满乡村风格的配乐与影片大量的航拍镜头相配合,另一方面也有大量的弦乐用于渲染人物的情感。
影片主演理查德·法恩斯沃斯是一名少有的自特技演员入行,成为演员,并最终获得奥斯卡最佳男主角提名的演员。在扮演阿尔文之前,反对暴力的他曾反复和林奇确认整部影片不包含任何暴力元素,而其实此时的法恩斯沃斯已经罹患骨癌,影片中阿尔文那些颤颤巍巍的动作很大程度上并不是法恩斯沃斯的刻意表演,而是他真实身体条件的反映。令人更加遗憾的,是在这部影片上映的次年(2000 年),由于无法忍受骨癌带来的巨大痛楚,法恩斯沃斯最终在自己的农场举枪自杀。
法恩斯沃斯曾经说过,选择接拍这部影片,是想要向真实生活中的阿尔文致敬。此时再来看在他生命前一年的这部作品,虽然能够感受到他的痛苦,却感受不到他的绝望。也许正是阿尔文给了他面对疾病的勇气,能够在生命的终点之前,忍受着骨癌的折磨,为我们带来了这部温暖却又充满力量的影片。
在你的人生中,又是否有着如阿尔文一样,因为年轻而酿成的遗憾呢。若是存在,何不踏上旅程,像他一样,排除万难,去找到那个人,与他/她和解,一起静静坐着、数一数天上繁星。